暮色四合,陸府前院臥房內已點上了燈。
陸夫人倚在沙發裏,手裏捻着一串佛珠,眉宇間是揮之不去的倦意和愁緒。
貼身伺候了幾十年的老嬤嬤張媽輕手輕腳地走進來,臉色有些凝重,欲言又止。
“有事?”陸夫人抬眼,聲音帶着疲憊。
張媽走近兩步,低聲道:“夫人,今兒下午,二少去寶慶樓了。”
“嗯?”陸夫人微微坐直了些,“青禾?她去買什麼了?”
她記得青禾自從明軒出事後,一直深居簡出,連新衣都很少做。
“聽跟着的小蓮說,是想挑件珍珠首飾,預備着在您生辰宴上,打扮得喜慶些。”
張媽斟酌着詞句,小心翼翼地看着陸夫人的臉色,“只是,不巧碰上了王家那位小姐。”
陸夫人捻着佛珠的手指一頓:“王家的?王麗華?”
“是。”張媽點頭,語氣帶上了氣憤,“那王小姐,說話實在難聽!”
“當着店裏好些人的面,就說什麼二少爺‘屍骨未寒’,二少就出來買首飾,還說什麼‘克夫’、‘急着另尋出路’……”
張媽復述着,自己都覺得不堪入耳。
“混賬東西!”陸夫人猛地一拍沙發扶手,聲音陡然拔高,帶着壓抑不住的怒火,手背上青筋都繃了起來。
“她王家算個什麼東西!一個商賈之女,也敢如此編排我陸家的人!編排明軒!編排青禾!”
她口劇烈起伏,氣得臉色發青,“她爹王守財在我陸家面前,大氣都不敢喘一口,養的女兒倒反了天了!”
張媽連忙上前替她順氣:“夫人息怒,您別氣壞了身子!萬幸的是……”
她頓了頓,聲音壓低了些,“少帥剛好路過,碰上了。”
陸夫人一愣,抬眼盯着張媽:“戰北?他怎麼說?”
“少帥當時就進去了。”
張媽想起小蓮轉述的場景,語氣裏也帶上了慶幸:
“那氣勢,把王小姐嚇得癱在地上。”
“少帥直接斥責她說:陸家的人輪不到外人置喙,對二少不敬就是跟陸家作對。”
“最後,少帥直接把二少看中的那條珍珠項鏈買下,讓人包好給了二少。”
“還說以後寶慶樓上新讓二少先挑。”
聽到這裏,陸夫人身體才緩緩鬆懈下來,長長籲出一口氣,怒火慢慢被一種悲傷取代。
她靠回沙發背,疲憊地閉上眼。
“好……好……戰北做得對,就該這樣。”
她喃喃道,聲音裏卻沒了剛才的怒意,只剩下濃重的悲哀:
“我可憐的明軒,我可憐的青禾。”
“這般好的孩子,還要遭人編排,我感激她都還來不及呢。”
“她願意當明軒的妻子,守着明軒,就跟我的女兒沒有差別,誰都不能讓她受委屈。”
她睜開眼,眼中已蓄滿了淚水:“而且,青禾那孩子,性子最是乖巧柔順,受了這樣的委屈,回來竟一聲不吭。”
“若不是你問小蓮,我還不知道。”
她想到沈青禾那副嬌弱單薄的模樣,有些心疼,“她才十八歲,花一樣的年紀,剛進門就守了活寡。”
“外頭人還要這般作賤她。”
張媽低聲勸慰:“夫人,您別太難過了。二少有您疼着,有少帥護着,王家那種人,翻不起浪。”
“戰北護着,可他護得了一時,護不了一世啊。”
陸夫人的目光變得空洞而憂慮,她的手指又無意識地摩挲着佛珠,“明軒怕是,回不來了。”
“青禾也還這麼年輕,難道就要在這深宅大院裏,孤零零地守一輩子?”
“她連個孩子都沒有……”
說到孩子二字,陸夫人的心更是揪痛難當。
二房無後,這是她心頭最大的一塊心病。
房間裏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陸夫人枯坐良久,渾濁的目光落在搖曳的燭火上,一個念頭,不受控制地在她心底滋生盤旋。
兼祧,一子頂兩門,在那些子嗣艱難的大族裏,也不是沒有過先例。
可……那是戰北啊,是她鐵血冷硬,說一不二的長子。
還有青禾,那麼溫婉守禮,心裏只有明軒的性子,她會願意嗎?
她一面覺得這想法荒謬絕倫,戰北和青禾絕無可能答應,甚至會引得大兒媳不滿。
可另一面,一個更深的期望,像藤蔓一樣纏繞着她的心:
若是……若是戰北和青禾,他們倆生下孩子,那孩子該有多好看?
戰北高大英挺,青禾嬌美溫婉。
那孩子定會繼承父母最好的模樣,男兒定是英武不凡,女兒定是傾國傾城。
更重要的是,那孩子身上同時傳承着陸家兩房的血脈,能名正言順地繼承二房香火。
她仿佛看到一個粉雕玉琢的小娃娃,跌跌撞撞地撲進她懷裏,聲氣地喊着“祖母”……
陸夫人連哀傷的臉上,竟因這虛幻的想象而泛起笑意,眼神裏也亮起一點光彩。
老年喪子的哀痛,都被撫平了些。
“張媽……”她忽然開口,聲音澀沙啞,帶着些微的顫抖和期待,“你剛剛說……”
“說戰北他今天護着青禾,是不是也看顧着她幾分?”
她不停地尋求蛛絲馬跡,來支撐那個瘋狂的念頭。
張媽愣了一下,揣摩着夫人的意思,謹慎地回答:“少帥,自然是看重陸家的體面,也憐惜二少孤苦。”
“是啊……憐惜……”陸夫人喃喃重復着這兩個字,目光又飄遠了,落在窗外沉沉的夜色裏。
“男人對女人有憐惜,就夠了……”
“而且戰北他孝順,他不一定會拒絕……”
“從長計議,我們從長計議。”
她揮了揮手:“你下去吧。讓廚房,給西院送碗安神湯去,就說是我吩咐的。”
張媽應了一聲,擔憂地看了夫人一眼,悄聲退了出去。
留下陸夫人獨自坐在房間裏,枯坐良久。
佛珠在她指間,捻動得越來越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