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將石頭村包裹得嚴嚴實實。只有幾戶人家窗戶透出的昏黃油燈光,像是散落在黑絨布上的幾點碎金。
向華盤膝坐在自家土炕上,五心朝天,呼吸綿長悠遠,與屋內幾乎凝成實質的靜謐融爲一體。窗外,夜風偶爾拂過屋後那片新墾的坡地,帶走白翻出的泥土腥氣,也送來一絲不易察覺的、屬於草木系在靈泉滋潤下悄然萌動的生機。
在他丹田內,那團氣旋比幾天前更加凝實了幾分,緩緩旋轉,每一次吐納,都仿佛與腳下大地同頻共振。一絲若有若無的感知,如同無形的蛛網,以他爲中心,悄然蔓延開來——這是煉氣一層穩固後,“地聽術” 雛形的自然延展,雖不能清晰“聽”到遠處聲響,卻對周身十數米範圍內地面的細微震動異常敏感。
他緩緩睜眼,目光在黑暗中清明如星。一天的勞作,開墾荒地近半畝,王老實悶聲不吭,汗如雨下,那把新鋤頭在他手裏舞動,每一記落下都深深嵌入板結的土層,精準而有力。桂花嬸帶着小丫,跟在後面細心地撿出石塊、草,碼放整齊。小丫頭臉上難得有了點血色,撿到一塊顏色特別的石頭,還會怯生生地舉起來問向華好不好看。
向華用木桶提來稀釋了數倍的靈泉水,說是“調配的防蟲營養水”,讓他們澆在鬆過的土上。看着那水滲入燥的土坷垃,他仿佛能“看到”沉睡的地氣被悄然喚醒,一絲絲微不可查的靈韻開始在土壤深處流轉。
這是希望。是能讓這片土地,和這片土地上的人們,從此不同的希望。
然而,希望的光芒,總會引來陰影的窺伺。
幾乎是“地聽術”感應到的瞬間,向華的眼神驟然一冷。他身形未動,感知卻已捕捉到屋後坡地方向,傳來幾道刻意放輕、卻依舊雜亂沉重的腳步聲,以及壓抑的、帶着惡意的低語。
“……就這兒,那小子包的荒地……呸,還真讓他弄出點名堂了……”
是劉二狗的聲音,帶着醉意的含混和慣有的蠻橫。
“……狗哥,真能行?聽說那小子有點邪性……”一個畏縮的聲音。
“屁的邪性!”劉二狗啐了一口,“走了狗屎運,不知從哪兒搞來點錢,就敢在村裏充大頭了?老子今天就讓他的地,跟他的人一樣,變成一灘爛泥!把帶來的‘好東西’給我灑勻了!”
向華無聲下炕,走到窗邊,透過縫隙向外望去。夜色深沉,看不清具體,但隱約有幾個黑影正在他家屋後坡地邊緣晃動,手裏似乎拿着什麼袋子,正鬼鬼祟祟地傾倒、踢踏。
毀地?
是了。劉二狗這種地痞,正面沖突或許會因着“山神”的傳言忌憚幾分,但背地裏使絆子、用下作手段毀人基,是他們最擅長也最樂此不疲的把戲。撒上鹽?還是某種能燒死秧苗的藥?
向華腔裏一股戾氣升騰。這片地,不僅承載着他和家人的未來,也維系着王叔和桂花嬸一家剛剛看到的一點盼頭。絕不容人糟踐。
硬拼?以他現在的體力和煉氣一層的真元,打翻劉二狗幾個不成問題。但動靜太大,後患無窮。劉二狗是村裏有名的滾刀肉,沾上就是一身腥。況且,他需要立威,但更需要一種“神秘”的、讓人捉摸不透的威懾。
心思電轉,向華的目光落在牆角幾枚白裏小丫撿來、還沒來得及扔掉的圓潤鵝卵石上。他悄無聲息地拾起幾枚,入手微涼。
屋後,劉二狗正指揮着兩個跟班,將帶來的工業鹽和不知哪裏搞來的除草劑混合物,胡亂地撒在剛被翻鬆、浸潤了靈泉水的溼潤土壤上。看着那些在月光下泛着不祥白光的顆粒,劉二狗臉上露出殘忍而得意的獰笑。
“跟我鬥?斷了你的,看你還拿什麼種你的金疙瘩……”
話音未落,他忽覺右腿膝蓋外側猛地一麻,仿佛被什麼極快的、冰冷的東西狠狠撞了一下,緊接着整條腿的力氣瞬間被抽空,酸軟劇痛襲來,完全不受控制。
“哎喲!”劉二狗慘叫一聲,整個人失去平衡,像個破麻袋一樣向前撲倒,不偏不倚,正栽進他剛撒了“料”的那片土裏,啃了滿嘴混着鹽粒和藥粉的泥。
“狗哥!”旁邊兩個跟班大驚,還沒明白發生了什麼,就覺自己腳踝或膝彎處同樣被不知從何而來的尖銳力道擊中,痛呼聲中,兩人也東倒西歪地摔倒在地,一個壓在了劉二狗身上,另一個滾進了旁邊的淺溝。
“什麼東西?!”
“有鬼!是山神老爺發怒了!”
“我的腿!動不了了!麻了!”
黑暗中,三人摔作一團,驚恐的叫聲在寂靜的夜裏格外刺耳。他們掙扎着想爬起來,卻發現被擊中的那條腿或腳踝又酸又麻,完全使不上勁,稍微一動就鑽心地疼,只能像上岸的魚一樣徒勞地扭動、哀嚎。
向華站在自家屋後的陰影裏,屏息凝神,指尖還殘留着真元催動石子破空而去的微弱震顫。他方才以“地聽術”鎖定三人方位,將一絲微弱的真元附着在石子上,認準位彈出,力道、角度、精準度,妙到毫巔。這手法,脫胎於《山河造化訣》中記載的最粗淺的“飛石打”,本是用來驅逐靠近藥田的鳥雀野獸的小技巧,此刻用在這幾人身上,卻是再合適不過。
他冷眼看着劉二狗三人在地上掙扎呻吟,滾得滿身滿臉都是泥土和鹽漬,尤其劉二狗,似乎還嗆進了些混着除草劑的泥土,正捂着喉嚨嘔,臉色在月光下白得嚇人。
過了約莫半炷香時間,估摸着道阻滯的效果即將過去,向華才悄然後退,無聲無息地回到屋內,仿佛從未離開。
又過了一會兒,劉二狗最先覺得腿上的酸麻感消退了些,連滾帶爬地掙扎起來,臉上混雜着驚懼、痛苦和尚未散去的狠厲,他心有餘悸地看向黑暗中的村莊和那片寂靜的坡地,只覺得四周的黑暗裏似乎有無數雙眼睛在盯着他,夜風吹過荒草,都像是詭異的低語。
“走!快走!”他聲音嘶啞,透着掩飾不住的恐慌,再不敢看那片地,也顧不上去撿散落在地的鹽袋,在兩個同樣驚魂未定的跟班攙扶下,一瘸一拐,狼狽不堪地消失在夜色深處。
向華盤坐回炕上,重新閉上雙眼。丹田內,氣旋緩緩旋轉,將剛才消耗的些微真元補回。屋外,夜風依舊,那片新墾的土地在月光下靜靜躺着,只有幾處被踐踏和污染過的痕跡,無聲訴說着剛才發生的一切。
他並未感到多少快意,反而心頭更沉。劉二狗只是開始,隨着他的“產業”逐漸顯露價值,覬覦的眼睛只會更多。單純的武力威懾或許能嚇退劉二狗這種欺軟怕硬的,但若引來更有手段、更有背景的……
次清晨,天剛蒙蒙亮。向華扛着鋤頭來到坡地時,王老實和桂花嬸已經提前到了。兩人看到地上凌亂的腳印、散落的工業鹽顆粒,以及那幾處被明顯污染、已經有些發白發硬的土壤,臉色都變了。
“這……這是哪個天的的?!”桂花嬸氣得渾身發抖,眼圈一下子就紅了。這地是她家的指望啊!
王老實蹲下身,捏起一點發白的土,放在鼻尖聞了聞,臉色鐵青,悶聲道:“是鹽,還有……農藥。這地,怕是要壞。”
向華走過去,看着那幾處被破壞的地方,臉上沒什麼表情,眼神卻冷了下來。他彎腰,用手拂開那些鹽粒,指尖觸及土壤的刹那,丹田內的山河樽微微一動,一縷微不可查的、遠比靈泉更精純溫和的氣息,順着他的指尖悄然滲入那片被污染的土地。
“沒事。”他開口,聲音平靜,卻帶着一種奇異的、讓人信服的力量,“把這幾塊土挖走,扔遠點。其他地方,照常澆水。”
“可是……”桂花嬸還想說什麼。
“照我說的做。”向華打斷她,目光掃過那幾處污跡,又抬眼,仿佛不經意地看向村子的方向,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王老實和桂花嬸耳中,“可能是昨晚有野物糟蹋,也可能是……有些人,心壞了,手髒了,老天爺都看不過去。”
他頓了頓,意有所指地補充道:“我聽說,昨晚劉二狗家裏鬧騰了半宿,好像是腿腳突然不利索,摔得不輕,還吐了半晚上,天不亮就嚷嚷着要去鎮衛生院瞧病。”
王老實和桂花嬸同時一怔,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驚疑和一絲恍然。他們又看向地上那明顯的破壞痕跡,再聯想到向華平靜到反常的態度,以及劉二狗突然的“急病”……
一個令人難以置信、卻又隱隱契合某些“傳言”的猜測,不由自主地浮上心頭。
山神老爺……顯靈了?還是……眼前這個看起來沉穩寡言的年輕後生,真的有了什麼了不得的、能讓人“遭”的本事?
無論是哪一種,都足以讓最樸素的村民心生敬畏。
王老實什麼也沒問,默默拿起鏟子,開始清理那幾塊被污染的土壤,動作比以往更加用力,也更加……謹慎。
桂花嬸也趕緊拉着小丫幫忙,只是再看向華時,眼神裏除了感激,更多了一份難以言喻的敬畏。
向華沒再解釋,也拿起鋤頭,開始新一天的勞作。陽光刺破晨霧,灑在這片新墾的坡地上。被挖走的壞土旁,是更多溼潤、鬆軟、孕育着靈機的新土。
一場未公開的沖突,以一種近乎詭異的方式平息了。
但消息,卻像長了翅膀。劉二狗半夜莫名腿腳失靈、嘔吐不止,連夜被送去鎮衛生院的消息,和他家婆娘在院子裏指桑罵槐、又不敢明說的怪異表現,連同昨夜後山坡地“疑似”被人破壞的痕跡,以及向華那幾句意味深長的話,在石頭村這個封閉的小山村裏,迅速發酵、變形、傳播。
“聽說了嗎?劉二狗得罪了山神,糟踐了向家娃子的地,當晚就遭了!”
“可不是,腿都差點廢了!吐得那叫一個慘!”
“我看那向華,怕是得了山神老爺的眷顧了,他種的那地,邪性!”
“噓,小聲點……以後可不敢打那地的主意了……”
流言在村頭巷尾、田間灶頭悄然傳遞,帶着鄉野特有的神秘與敬畏色彩。投向那三間低矮土坯房和屋後那片坡地的目光,復雜了許多。好奇、探究、羨慕,但更多的,是一種重新評估後的忌憚。
向華扛着鋤頭走在村裏,能清晰地感覺到那些目光的變化。他面色如常,心裏卻知道,昨夜小試牛刀,效果比他預想的還要好。
這不僅是立威。
這是在石頭村這片遵循着最古老生存法則的土地上,用一種他們能夠理解、並且深深敬畏的方式,劃下了一道無形的界限。
他的地,他的人,他的東西,不再是能隨意覬覦、輕易觸碰的了。
這,僅僅是個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