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那間冰冷狹小的偏房,林霖幾乎是摔進門裏的。他背靠着門板,身體沿着冰冷的木質表面緩緩滑落,最終癱坐在粗糙的地毯上。所有的力氣都在這一刻被抽,只剩下無邊無際的疲憊和水般涌來的不適感。
低燒像一層厚厚的絨布裹着他的頭,又悶又痛。胃裏因爲晚上那頓“豐盛”的晚餐而脹得難受,隱隱作痛,仿佛一個被過度填充、即將破裂的口袋。他已經很久沒有一次性吃下這麼多食物,虛弱的腸胃發出了強烈的抗議。
他蜷縮在地上,額頭抵着膝蓋,試圖用擠壓來緩解胃部的脹痛和腹部的抽痛,但收效甚微。冷汗一陣陣地冒,浸溼了他單薄的衣衫,帶來一陣陣畏寒的戰栗。
不能就這樣睡在地上。會生病的…雖然好像已經病了。
他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掙扎着爬起來,踉蹌地走到床邊,甚至沒有力氣換下衣服,就直接倒在了那床單薄的、帶着黴味的被子裏。
身體一沾到相對柔軟的平面,極度的困倦就如同黑沉的海浪,瞬間將他吞沒。他甚至來不及思考明天的早餐,來不及擔憂那一百萬,就徹底失去了意識,沉入一片混沌的、並不安穩的睡眠之中。
然而,身體的痛苦並不允許他長久地安寧。
睡夢中,胃部的脹痛逐漸轉變爲熟悉的、尖銳的絞痛。像是有一只無形的手在他的腹腔內瘋狂地擰攪、撕扯,痛感一波強過一波,將他從深沉的睡眠中硬生生拽了出來。
“呃…”他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意識尚未完全清醒,身體已經本能地蜷縮成一團,像一只被扔進沸水裏的蝦米。雙手死死地按住絞痛的胃部,指甲幾乎要掐進皮肉裏。
好痛…
冷汗瞬間布滿了額頭、脖頸和後背,很快將床單洇溼一小片。身體開始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牙齒咯咯作響。他在床上翻滾,試圖找到一個能緩解疼痛的姿勢,卻只是徒勞,每一次移動都牽扯着腹部和膝蓋的傷口,帶來新的痛楚。
“嗯…痛…”他咬緊牙關,將臉埋進冰冷的枕頭裏,試圖壓抑住痛苦的呻吟。不能出聲,不能吵到別人,不能…
節約錢…生病了…忍一忍…就好了…
這個念頭如同咒語,支撐着他最後一絲搖搖欲墜的意識。他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嚐到血腥味,用身體其他部位的疼痛來分散對胃痛的注意力。
就這樣,在劇痛的浪中浮浮沉沉,意識時而清醒,時而模糊。時間變得無比漫長,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冷汗溼了又,了又溼,被褥變得冰冷而黏膩。
不知掙扎了多久,極度的疲憊和持續的高燒最終戰勝了疼痛,他再一次昏昏沉沉地暈厥過去,陷入一片漆黑的、連夢魘都無法光顧的死寂之中。
——
清晨七點。
趙楚葛準時下樓。他習慣在這個時間用早餐,然後瀏覽晨間財經新聞。
然而,今天偌大的餐廳卻異常冷清。沒有預想中溫熱的粥點和小菜,廚房裏也聽不到任何動靜,只有冰冷的嵌入式冰箱發出低沉的運行嗡鳴。
他微微蹙眉,走到廚房門口。裏面淨整潔,卻冷鍋冷灶,沒有絲毫煙火氣。
是忘了?還是有什麼急事出去了?
他拿出手機,看了一眼微信。那個被他置頂的、昨晚發來乖巧兔子表情包的頭像,沒有任何新消息。也沒有請假或說明。
一絲不悅掠過心頭。才安分幾天?
他換好鞋,準備出門去公司附近的餐廳解決早餐。經過通往偏房的走廊時,他的目光無意間瞥見玄關角落——林霖那雙洗得發白的舊帆布鞋,還靜靜地躺在那裏。
沒出去?
那就是起晚了?
趙楚葛的腳步頓住了。想起昨晚少年蒼白的臉色,略顯虛浮的動作,吃水果時強打精神卻難掩疲憊的樣子…還有那句小心翼翼的“在看畫畫軟件接單”…
難道是真的不舒服?下班回來還要活,累病了?
他站在原地,眉頭蹙得更緊。猶豫了幾秒,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驅使他改變了方向,朝着走廊最深處那間偏房走去。
“叩叩叩。”他敲了敲門,聲音在寂靜的走廊裏回蕩。
裏面沒有任何回應。
“林霖?”他提高了一點音量。
依舊死寂。
那絲不悅迅速轉變爲一種莫名的焦躁。這才幾天?就開始消極怠工,連門都不開了?
他失去了耐心,直接握住門把手,向下轉動——門沒有鎖。
“咔噠。”
房門應聲而開。
一股混合着汗味、黴味和一絲若有若無血腥氣的渾濁空氣撲面而來。房間光線昏暗,只有高處那小窗透進慘淡的晨光。
借着這微弱的光線,趙楚葛看到那張窄小的行軍床上,蜷縮着一個小小的身影。整個人幾乎都埋在了那床薄薄的被子下面,只露出一點黑色的發頂,一動不動。
“林霖?”趙楚葛走近幾步,聲音裏帶上了一絲自己都未察覺的急促。
床上的人毫無反應。
一種不祥的預感攫住了趙楚葛。他快步走到床邊,提高了聲音:“林霖!起床!”
依舊沒有回應。只有極其微弱、幾乎聽不到的呼吸聲。
趙楚葛終於意識到不對勁。他伸出手,隔着被子推了推那個蜷縮的身影。
觸手一片滾燙!
趙楚葛臉色微變,立刻掀開被子一角。
林霖蜷縮在那裏,臉色是不正常的紅,嘴唇裂蒼白,雙眼緊閉,長長的睫毛因爲痛苦而微微顫抖,額發被冷汗徹底浸溼,黏在皮膚上。他即使在昏迷中,也依舊維持着一種極度缺乏安全感的防御姿態,雙手無意識地緊捂着腹部。
趙楚葛的手背貼上他的額頭——燙得驚人!
“該死!”低咒一聲,趙楚葛立刻拿出手機,快速撥通了家庭醫生陳的電話,語氣是從未有過的冷厲,“陳醫生,立刻來我宅邸一趟!偏房!馬上!”
——
不到二十分鍾,提着醫療箱的陳醫生就匆匆趕到了。他一進房間,聞到空氣中的味道,再看到床上的人,眉頭就緊緊皺了起來。
“哎,這又是怎麼了?”他快步上前,放下箱子,開始檢查。
體溫計顯示:38.5度。高燒。
陳醫生面色凝重,拿出聽診器檢查心肺功能,又輕輕試圖挪開林霖緊緊按在腹部的手,想檢查一下腹部情況。然而即使是在昏迷中,林霖也仿佛有所感應,痛苦地蹙緊眉頭,發出細微的嗚咽,手護得更緊。
“乖,鬆手,讓我看看。”陳醫生低聲安撫着,小心地用力,才將那細瘦的手腕從腹部移開。
然而,就在移開手腕的瞬間,陳醫生和站在一旁的趙楚葛都清晰地看到了——在那截蒼白纖細的手腕內側,有幾個清晰的、已經發紫的齒痕!周圍還有明顯的擦傷和淤青,像是被用力拖拽過!
陳醫生的動作頓住了,他猛地抬頭,看了一眼站在床尾、面色冷峻的趙楚葛,眼神裏瞬間充滿了震驚和不贊同。
他強壓下情緒,輕輕掀開林霖身上那件已經被汗水浸透的舊T恤。
更多的傷痕暴露在昏暗的光線下!
瘦可見骨的腰腹部,縱橫交錯着大片大片青紫黑沉的淤痕,有些地方甚至皮開肉綻,邊緣紅腫外翻,隱約能看到裏面嵌着的細微玻璃碎屑!而新舊疊加的傷痕遠不止這一處,肋骨下方、後背、手臂…到處都能看到明顯是被人踹打、抽擊留下的恐怖痕跡!膝蓋上也有大片的擦傷和腫脹!
這本是一場長期的、殘忍的虐待!
陳醫生倒吸一口涼氣,猛地直起身,脯因爲憤怒而劇烈起伏。他一把拉起還在檢查林霖膝蓋的趙楚葛,語氣是前所未有的嚴厲和失望:
“趙楚葛!我怎麼平時沒發現,你還有這種癖好?!你怎麼能下這麼重的手?!他還是個孩子!你看看!這渾身還有一塊好肉嗎?!你簡直——” “打住!”趙楚葛猛地打斷他,臉色陰沉得可怕,眼神裏卻同樣帶着一絲來不及掩飾的震驚和…茫然?“我沒有動手。你胡說什麼!”
“不是你還能有誰?!人在你家裏傷成這樣!高燒昏迷!這些傷是舊傷加新傷!別告訴我你不知道!”陳醫生氣得聲音都在抖,指着床上昏迷不醒的人,“你自己來看!”
趙楚葛被他激烈的反應和話語裏的信息震得心頭一窒。他甩開陳醫生的手,大步走到床邊,借着陳醫生打開的手電筒光線,仔細看向林霖暴露在空氣中的皮膚。
剛才只是驚鴻一瞥,此刻近距離看清,那些猙獰交錯的傷痕更具沖擊力。手腕的咬痕和擦傷,腹部的慘狀,肋骨下方清晰的鞋印形狀的淤青…每一樣都在無聲地訴說着曾經施加其上的暴力和痛苦。
他的目光最後落在那張因爲高燒和痛苦而緊蹙的小臉上,蒼白,脆弱,卻又帶着一種驚人的倔強。
原來…昨晚那看似正常的表象下,隱藏着這樣的遍體鱗傷?
原來…他忍着這樣的痛苦,還在打掃衛生、做飯、對他擠出笑容?
一股極其復雜陌生的情緒猛地攫住了趙楚葛的心髒,說不清是憤怒,是震驚,還是別的什麼。他猛地握緊了拳,指節因爲用力而泛白。
“不是我。”他再次開口,聲音沙啞,卻帶着一種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力度,“是林家。”
陳醫生愣住了:“林家?”
“嗯。”趙楚葛的目光沒有從林霖身上移開,眼神變得深不見底,“把他賣給我之前打的。”
陳醫生瞬間啞然,看着那些傷痕,再看看趙楚葛異常難看的臉色,終於意識到自己可能錯怪了人。但震驚和憤怒並未減少:“這…這也太…這是往死裏打啊!這傷口感染得多嚴重!怪不得高燒!”
陳醫生不再多言,表情凝重地打開醫療箱,取出碘伏、雙氧水、無菌鑷子、藥膏和一卷淨的紗布。器械碰撞發出冰冷的輕響,在這寂靜的房間裏顯得格外刺耳。
“按住他,千萬不能讓他亂動。”陳醫生再次叮囑,聲音低沉。
趙楚葛依言上前,用手臂和身體更穩固地圈住林霖消瘦滾燙的上半身,手掌下意識地避開了那些可怖的淤青,只穩穩按住他相對完好的肩頭。即便如此,他也能清晰地感受到掌心下單薄肩膀傳來的劇烈顫抖和驚人的熱度。
陳醫生用鑷子夾起一團飽蘸碘伏的棉球,深吸一口氣,小心翼翼地湊近林霖腹部那處最爲猙獰、嵌着細微玻璃碎片的傷口。
當那冰涼刺鼻的消毒液第一次觸碰到翻卷破損的皮肉時——
“啊——!”
一聲淒厲到變調的慘叫猛地從林霖喉嚨裏迸發出來,撕裂了房間內凝重的空氣。他原本昏迷的身體像被瞬間通了電,猛地向上彈起,又因爲趙楚葛的壓制而重重落回床上。眼睛驟然睜開了一條縫隙,瞳孔卻渙散無神,充滿了極致的痛苦和茫然,顯然並未真正清醒,只是身體對劇痛最本能的反應。
“呃…痛!不要…!”他嘶啞地哀鳴,身體開始瘋狂地掙扎扭動,像一條被困在炙熱沙灘上的魚,絕望地想要逃離這持續不斷的酷刑。冷汗如同雨水般從他額際、發間、脖頸涌出,瞬間浸溼了本就溼的枕頭。
趙楚葛不得不用上更多的力氣才能勉強固定住他,下頜線繃得緊緊的。他從未想過這個看起來瘦弱不堪的少年,在劇痛之下竟能爆發出如此巨大的力量。
陳醫生額角也見了汗,手下卻不敢有絲毫停頓。他知道拖延只會延長痛苦。他必須盡快清理淨。“按住!快好了!忍一忍!”他急促地安撫,盡管知道這可能是徒勞。
鑷尖小心翼翼地探入傷口,試圖夾取那些深嵌的、反射着冷光的細微玻璃渣。每一次觸碰,都引來林霖身體更劇烈的一陣痙攣和更加破碎的嗚咽。他的頭在枕頭上無助地左右擺動,黑發被汗水黏在臉頰和額頭上,模樣狼狽又可憐。
而他的嘴唇,那雙原本就裂蒼白的嘴唇,此刻更是被他自己咬得不成樣子。 最初的慘叫之後,他似乎用盡了最後一絲殘存的意識,死死咬住了下唇,試圖將那無法忍受的痛呼重新堵回喉嚨裏。牙印深刻入肉,幾乎立刻就見了一絲鮮紅的血珠從齒痕處滲了出來,在他蒼白涸的唇瓣上顯得格外刺目。 鮮血並沒有流得多洶涌,只是慢慢地、固執地沁出,染紅了他的牙齒和唇角,形成一種殘酷而脆弱的畫面。
隨着鑷子又一次探入較深的傷口,他身體猛地一僵,上唇也被貝齒狠狠咬住,加入了承受痛苦的行列。 很快,那原本就缺乏血色的上唇也變得如同下唇一般,留下了深深的、滲血的齒痕。他的嘴唇劇烈地顫抖着,伴隨着身體無法抑制的戰栗,每一次呼吸都變成了短促的、帶着血腥味的抽氣,仿佛下一秒就要窒息。 混合着汗水、淚水和鮮血的液體,沿着他的下頜滑落,滴在陳舊粗糙的床單上,留下深色的印記。
“快了…就快了…”陳醫生喃喃着,動作愈發迅速,終於夾出了最後幾片細碎的渣滓,隨即用大量的雙氧水沖洗傷口。泡沫泛起又消失,帶走膿液和污垢,也帶來了新一輪的、灼燒般的劇痛。
林霖的喉嚨裏發出“嗬…嗬…”的、如同小獸瀕死般的痛苦氣音,掙扎的力氣明顯變小了,不是不痛了,而是體力已在極致的痛苦中被徹底耗盡。那被咬得血肉模糊的嘴唇微微張開,無力地喘息着,鮮血混着唾液拉出細微的銀絲。 他眼中最後一點微弱的光彩也渙散開,再次徹底陷入昏迷,只是眉頭依舊死死擰成一個疙瘩,長長的睫毛被淚水徹底打溼,黏在下眼瞼上。
直到此時,陳醫生才敢稍稍放鬆,快速地將清涼的藥膏厚厚地塗抹在清理淨的傷口上,然後用柔軟的紗布一層層仔細包扎起來。
整個過程終於結束。
房間裏陷入了另一種沉默,只剩下三人粗細不一的呼吸聲——陳醫生如釋重負的喘息,趙楚葛壓抑的深沉呼吸,以及林霖那微弱得幾乎聽不見的、依舊帶着痛苦顫音的吸氣聲。
而林霖那雙飽受摧殘的嘴唇,此刻依舊微微張開着,保持着喘息的姿態,唇上那斑駁的傷口和凝固的血跡,如同一個無聲的、劇烈的控訴,烙印在蒼白的臉上,也烙印在床邊兩個男人的視線裏。
趙楚葛始終保持着固定的姿勢,一動不動,低着頭,看不清表情。目光深沉如夜,落在懷裏那張慘白的、被淚水和汗水浸透的臉上,那上面還殘留着少年人特有的柔軟輪廓,此刻卻只剩下痛苦留下的痕跡。
空氣中彌漫着消毒水刺鼻的氣味和淡淡的、卻無法忽視的血腥味,還有一種難以言明的、沉重的靜默。
窗外,天光已經大亮,明亮甚至算得上燦爛的陽光試圖透過那扇小窗照射進來,卻絲毫無法驅散這間冰冷昏暗偏房裏凝固的沉重和無聲流淌的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