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房內只餘一盞暖黃的壁燈散發着微弱的光芒,將房間內的一切都籠罩在一片朦朧而安靜的陰影裏。消毒水與藥膏的清苦氣味淡淡彌漫,取代了平裏這間屋子空置時的冷清。
林霖深陷在藥物帶來的昏沉睡眠中,但顯然並不安穩。他的呼吸時而急促淺促,時而變得沉重,眉頭緊緊蹙起,仿佛在夢中依舊逃避着無法擺脫的痛苦與恐懼。細微的、壓抑的嗚咽聲偶爾從他蒼白的唇間溢出,像受傷小獸的哀鳴,聽得人心頭發緊。身體也會無意識地驚顫,似乎正 reliving 那場可怕的暴力。
陳勳坐在床邊的扶手椅上,保持着醫生的警覺,每隔一段時間便會傾身,用手背輕觸林霖的額頭感知體溫,或是小心地查看一下繃帶是否有滲血的跡象。他的動作專業而輕柔,盡可能不驚擾到病人。
趙楚葛則坐在離床稍遠一些的角落沙發裏。他幾乎沒有變換過姿勢,挺拔的背影在昏暗光線下顯得有些孤峭,如同沉默的磐石。指間夾着的煙早已熄滅,他只是任由那截煙灰兀自積攢着,目光幽深,穿透黑暗,牢牢鎖在床上那抹脆弱的身影上。
房間裏靜得只剩下林霖不安的呼吸聲和窗外偶爾掠過的風聲。
時間在沉寂中緩慢流淌。
突然,床上的林霖猛地抽搐了一下,發出一聲模糊而痛苦的囈語:“…不要…爸…求您…” 他的聲音破碎不堪,充滿了驚懼和哀求,雙手也無意識地抓緊了身下的床單,指節泛白。
陳勳立刻起身,俯身輕聲安撫:“沒事了,林霖,沒事了,你很安全…” 他的聲音溫和而帶有一種令人安定的力量。
趙楚葛的身體在陰影中幾不可察地繃緊了。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中,風暴再次凝聚。“爸”這個字眼,像一把淬毒的鑰匙,瞬間打開了他心中某個最陰暗的猜測匣子。冰冷的怒意如同實質般在他周身彌漫開來。
在陳勳的安撫下,林霖漸漸平息下來,但呼吸依舊急促,額頭上滲出了細密的冷汗。陳勳用溫毛巾小心地替他擦拭。
“…冷…”林霖無意識地呢喃,身體開始微微發抖。
陳勳摸了摸他的額頭,臉色微凝:“開始發燒了。”這是預料之中的,身體在經歷創傷和極度應激後常見的反應。
他立刻從醫藥箱裏取出體溫計測量,38.5℃。他準備好退燒藥和溫水,小心地扶起林霖的上半身,試圖喂他服下。
林霖意識昏沉,吞咽困難,藥汁順着嘴角滑落些許。趙楚葛不知何時已站起身,走到了床邊,沉默地拿起一旁的毛巾,動作有些僵硬卻異常仔細地擦去那點水漬。他的指尖不可避免地觸碰到林霖滾燙的皮膚,那灼熱的溫度讓他的眉頭鎖得更緊。
喂完藥,陳勳重新讓林霖躺好,加蓋了一層薄被。
“觀察一下,如果體溫繼續升高,可能需要物理降溫。”陳勳低聲道。
趙楚葛沒有說話,只是點了點頭。他沒有再退回沙發,而是就站在床邊,垂眸看着那張因發燒而泛起不正常紅暈的臉。少年的睫毛被汗水打溼,脆弱地顫動着,仿佛被困在無法醒來的噩夢之中。
他的目光掃過那被層層繃帶包裹的瘦削身軀,腦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現出白裏他在賽場上風馳電掣的模樣,在俱樂部門口專注畫畫的樣子,以及更早之前,在家裏安靜做事、低眉順眼的姿態…每一種形象,都與眼前這個奄奄一息、傷痕累累的人重疊、割裂,最終拼湊出一個他從未真正了解過的、背負着沉重秘密的林霖。
“爲什麼…”極低的聲音,幾乎如同嘆息,從趙楚葛的唇邊溢出。像是在問床上的人,又像是在問自己。
爲什麼寧願承受這些? 爲什麼從不向他求助? 那個被他稱作“父親”的人,究竟對他做了什麼? 而那兩百萬…又到底是爲了什麼?
無數的疑問盤旋在他心頭,卻找不到出口。他生平第一次,感到了一種近乎無力的憤怒。一種因無法掌控和未知而滋生的暴躁。
後半夜,林霖的體溫果然又升高了一些,近39℃。陳勳準備進行物理降溫。
“我來。”趙楚葛忽然開口,接過了陳勳手中的冰袋和毛巾。
陳勳有些訝異,但沒有反對。他指導着趙楚葛如何用毛巾包裹冰袋,放置在額前、脖頸、腋下等動脈搏動處幫助散熱,同時又要注意不能讓他再次受涼。
趙楚葛的動作起初有些生疏,甚至可以說是笨拙。他從未如此照顧過一個人。但很快,他便掌握了要領,動作變得沉穩而細致。他用毛巾小心地擦拭林霖滾燙的額頭和脖頸,避開傷口,更換冰袋…每一個步驟都完成得一絲不苟,專注得仿佛在處理一項極其重要的商業並購案。
昏黃的光線勾勒出他側臉的冷硬線條,但那雙總是銳利冰冷的眼眸,此刻在注視着少年時,卻流露出一種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復雜情緒——那裏面有關切,有困惑,有憤怒,還有一種深藏的、連他自己都無法定義的痛楚。
陳勳在一旁看着,心中暗自驚詫。他認識趙楚葛這麼多年,從未見過他對任何人表現出如此…近乎溫柔的耐心。這與他平裏那個冷漠疏離、掌控一切的形象截然不同。
在藥物和物理降溫的雙重作用下,天快亮時,林霖的體溫終於緩緩降了下來,呼吸也逐漸變得平穩悠長,似乎終於掙脫了噩夢的糾纏,陷入了更深沉的睡眠之中。
趙楚葛探手摸了摸他的額頭,確認溫度已經回落,一直緊繃的下頜線才幾不可察地放鬆了一絲。他替林霖掖好被角,動作輕緩。
持續一夜的高度緊張和忙碌過後,疲憊感襲來。陳勳靠在椅背上,閉目養神。
趙楚葛卻沒有休息。他重新坐回角落的沙發,目光依舊沒有離開林霖。晨光透過厚重的窗簾縫隙,悄悄滲入房間,在他輪廓分明的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他的手機屏幕無聲地亮了一下,是一條新消息提示。他瞥了一眼,是助理發來的關於“林霖”的初步調查報告摘要。他的指尖在屏幕上方停頓了片刻,最終沒有立刻點開。
有些真相,或許他需要親自從眼前這個少年口中聽到。至少,要等他足夠清醒,足夠…有力量去面對。
晨熹微露。 新的一天已經開始。 然而對於房間裏的三個人來說,一夜的守護或許暫時驅散了身體的高熱,但那些更深、更沉重的傷痕與秘密,才剛剛開始浮出水面,等待着陽光的照拂,或是…更猛烈的暴風雨。
林霖在溫暖的晨光中微微動了一下,睫毛顫動,似乎有醒來的跡象。 趙楚葛的目光瞬間變得更加專注,身體也微微前傾。 等待他的,將是清醒後的痛苦,以及…無法回避的疑問。
晨光透過厚重的窗簾縫隙,逐漸變得清晰明亮,在昏暗的客房地板上投下一道狹長的、溫暖的光帶。房間裏彌漫着淡淡的藥味和一夜未眠的沉寂氣息。
林霖的睫毛顫動了幾下,像是掙扎着要擺脫沉重夢魘的蝴蝶。意識如同退後的沙灘,一點點重新聚集。首先感知到的是無處不在的、沉悶而尖銳的疼痛,從背部、腹部、四肢百骸彌漫開來,提醒着他昨夜經歷的可怕一切。緊接着是喉嚨灼得像要冒煙,腦袋也昏沉得厲害。
他極輕地哼了一聲,艱難地掀開了眼皮。視線花了片刻才適應昏暗的光線,模糊地勾勒出陌生的天花板和房間輪廓。這不是他的小房間…這是哪裏?
恐慌瞬間攫住了他!他猛地想要坐起,卻立刻牽動了全身的傷口,劇痛讓他眼前一黑,重重地跌回枕頭裏,發出一聲壓抑的痛呼,額頭上瞬間布滿了冷汗。
“別動。”
一個低沉而熟悉的聲音從床邊傳來,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卻如同驚雷般炸響在林霖耳邊。
林霖渾身一僵,極度緩慢而艱難地側過頭,循着聲音看去。
只見趙楚葛坐在床邊的扶手椅上,身體微微前傾,正看着他。男人似乎一夜未眠,眼下有淡淡的陰影,下巴上也冒出了些許青茬,但他深邃的眼眸卻依舊銳利,此刻正一瞬不瞬地鎖定着他,裏面翻涌着林霖看不懂的復雜情緒。
而更讓林霖心髒驟停的是,在稍遠一點的沙發裏,陳勳醫生也正抱着手臂,似乎小憩剛醒,看到他醒來,對他露出了一個溫和卻帶着擔憂的笑容。
趙…趙先生?!陳醫生?! 他們怎麼會在這裏?! 這裏…難道是趙先生的宅邸?
昨夜破碎的記憶碎片瘋狂地涌入腦海——父親的毒打、被扔出家門、冰冷的街道、他給白彭打的求助電話…然後…然後是車燈…似乎是白彭的聲音…還有…
所以,是趙先生和陳醫生把他帶回來的?還照顧了他一夜?
這個認知讓林霖感到前所未有的惶恐和羞恥。他最狼狽、最不堪的一面,竟然完全暴露在了趙楚葛的面前。他寧願自己昨晚昏死在那條冰冷的街上,也不願以這樣一副傷痕累累、需要被憐憫救助的姿態出現在這裏。
巨大的難堪讓他恨不得立刻消失。他下意識地想要拉高被子將自己完全藏起來,卻再次因爲動作牽扯到傷口而疼得倒吸冷氣,臉色更加蒼白。
“…趙…趙先生…”他開口,聲音澀嘶啞得厲害,幾乎不成調,“對…對不起…我…我這就起來…”他語無倫次,掙扎着又想動彈,仿佛犯了天大的錯,急於逃離這個讓他無地自容的境地。
“我說了,別動。”趙楚葛的聲音冷了幾分,帶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同時伸出手,動作近乎強硬地按住了他的肩膀,阻止了他的妄動。那手掌的溫度透過薄薄的病號服(應該是陳勳幫他換上的)傳來,讓林霖猛地一顫,瞬間僵直不動,連呼吸都屏住了。
陳勳適時地端了一杯溫水走過來,上吸管,遞到林霖嘴邊:“林霖,先別急,慢慢喝點水。你發燒剛退,身體很虛弱,傷口也需要靜養,不能亂動。”
林霖看着眼前的吸管,又看看面色冷峻的趙楚葛和眼神溫和的陳勳,巨大的困惑和不安淹沒了他。他遲疑地、極其小心地含住吸管,小口小口地吞咽着溫水。甘霖般的液體滋潤了痛的喉嚨,稍微緩解了那份灼燒感,卻無法平息他內心的驚濤駭浪。
喝完了水,陳勳又拿出體溫計替他測量了一下。“嗯,體溫正常了。但傷口還需要好好休養,尤其是腹部的舊傷,有撕裂,千萬不能再扯到。”他仔細叮囑着,然後又看向趙楚葛,“我出去讓廚房準備點清淡易消化的流食。”
陳勳離開了房間,體貼地關上了門,將空間留給了兩人。
房間裏頓時陷入一種令人窒息的寂靜。
林霖僵硬地躺着,目光不知所措地飄忽着,本不敢去看趙楚葛的眼睛。他能感覺到對方的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像實質一樣,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
“誰的。”
終於,趙楚葛開口了。聲音不高,卻冰冷徹骨,帶着一種山雨欲來的壓迫感,直接砸向林霖最想逃避的問題。
林霖的身體劇烈地顫抖了一下,手指無意識地攥緊了身下的床單。他咬住下唇,幾乎要將嘴唇再次咬破,卻死死低着頭,一言不發。
不能說…絕對不能說… 那是他的父親…是林家最後的遮羞布…也是他無法擺脫的噩夢…
“說話。”趙楚葛的聲音更冷了一分,帶着明顯的不耐和怒意。他傾身向前,強大的壓迫感幾乎將林霖完全籠罩,“林霖,告訴我,是誰把你打成這樣?”
林霖被他語氣中的寒意嚇得瑟縮了一下,眼圈瞬間紅了,卻依舊固執地搖着頭,淚水在眼眶裏打轉,卻強忍着不肯落下。“…沒…沒有人…是…是我不小心摔的…”他編造着拙劣的謊言,聲音細若蚊蚋,連他自己都無法相信。
“摔的?”趙楚葛幾乎是嗤笑出聲,語氣裏的諷刺像冰錐一樣刺人,“摔能摔出全身的皮帶印?摔能摔出腹部的鞋印?林霖,你看我像傻子嗎?”
他的目光銳利如刀,仿佛能剝開林霖所有的僞裝和掙扎。“昨天早上,是誰給你打的電話?你口中的‘父親’,對嗎?”
“父親”兩個字,被他刻意加重了語氣,如同重錘般敲在林霖心上。
林霖猛地抬起頭,眼中充滿了驚恐和難以置信,淚水終於失控地滑落。“不…不是的!求您…趙先生…別問了…”他哽咽着,幾乎是在哀求,破碎的聲音裏充滿了絕望,“都是我不好…是我的錯…求您…”
看着他這副模樣,趙楚葛心頭的怒火燃燒得更加猛烈,卻不是因爲林霖的隱瞞,而是因爲那個施加暴行的人,以及林霖這近乎習慣性的、將一切歸咎於自己的懦弱和恐懼!
他猛地站起身,在床邊踱了兩步,似乎是想壓下那股幾乎要沖垮理智的暴戾。他背對着林霖,深吸了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一些,但那份冰冷的怒意依舊無法完全掩蓋。
“好,我不問是誰。”他轉過身,重新看向床上縮成一團、哭得渾身發抖的少年,目光沉沉,“那我問你,那一百萬,不,現在是兩百萬,又是怎麼回事?你要這筆錢,是爲了什麼?是不是也和他有關?”
錢… 兩百萬… 外婆…
林霖的哭聲戛然而止,像是被無形的手扼住了喉嚨。他睜大了盈滿淚水的眼睛,驚恐萬分地看着趙楚葛。他怎麼會知道?他知道了多少?
巨大的恐懼如同冰水澆頭,讓他瞬間從頭冷到腳。他感覺自己最後的一點秘密和尊嚴也被徹底撕開,暴露在光天化之下,無所遁形。
他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只有眼淚無聲地洶涌而出。
看着他這副反應,趙楚葛心中已經有了答案。那雙深邃的眼眸中,風暴再次凝聚,卻比之前更加陰沉可怕。
就在這時,房門被輕輕敲響,打破了室內幾乎凝固的氣氛。
陳勳端着一碗熱氣騰騰的清粥和小菜走了進來,感受到房間裏異常的氛圍,他頓了頓,還是笑着開口:“林霖,先吃點東西吧,有什麼話,等身體好點再說。”
他將托盤放在床頭櫃上,示意趙楚葛出去一下。
趙楚葛深深地看了林霖一眼,那眼神復雜得讓林霖心頭發顫。最終,他沒有再問,只是轉身,大步離開了房間,關門的動作帶着一絲壓抑的力度。
房門隔絕了那個令人窒息的身影,林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氣,癱軟在床上,失神地望着天花板,眼淚依舊止不住地流淌。
陳勳嘆了口氣,坐在床邊,溫和地勸道:“先吃點東西,才有力氣好起來。別怕,楚葛他…只是關心則亂。”
關心? 林霖茫然地想着這個詞,用在趙楚葛身上,顯得那麼不真實。
他機械地被陳勳扶起來一些,靠在墊高的枕頭上,小口小口地喝着溫熱的粥。食物溫暖了冰冷的胃,卻無法溫暖他冰冷絕望的心。
兩百萬… 一周的期限… 父親猙獰的嘴臉… 外婆蒼老的面容…
這一切像一座座大山,壓得他本喘不過氣。而如今,趙先生似乎已經察覺了什麼…他該怎麼辦?
窗外,晨光徹底驅散了黑暗,但林霖只覺得前路一片灰暗,看不到絲毫希望。
而門外,趙楚葛站在走廊的陰影裏,拿出手機,屏幕上顯示着助理剛剛發來的更詳細的調查報告。他的目光落在“林父”、“賭債”、“療養院費用”、“威偷取商業機密”等字眼上,眼神變得越來越冷,越來越駭人。
他收起手機,目光投向那扇緊閉的房門,眼底翻涌着一種近乎殘酷的冷光。
有些債,是該清算了。 而有些人,既然落在了他的領域裏,就別想再輕易被任何人欺辱。
晨光照亮了他冷硬的側臉,也照亮了那悄然改變的、無人知曉的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