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筒子樓的時候,已經是後半夜了。
院子裏靜悄悄的。
他推開西屋的門。
屋裏黑漆漆的,空氣中彌漫着一股淡淡的肥皂味。
借着窗外的月光,能看見葉蘭蜷縮在裏屋那張吱呀作響的木板床上,睡得很熟。
李文才站在床邊,盯着葉蘭那張即便在睡夢中也皺着眉頭的臉。
月光灑在她臉上,因爲塗了陸野給的藥,那紅腫消下去不少,露出原本白皙細膩的皮膚。
領口微微敞開,露出一截修長的脖頸和若隱若現的鎖骨。
李文才喉結滾動了一下,心裏卻沒半點憐惜,反而升起一股扭曲的快意。
“別怪我,蘭啊。”他在心裏默默地說,臉上露出一抹猙獰的笑,“是你自己不檢點,是你自己沒本事幫我還債。犧牲你一個,保全這個家,你也算是積德了。”
這一夜,李文才睡得格外踏實。
第二天一大早,葉蘭是被一陣乒乒乓乓的聲音吵醒的。
她猛地坐起身,下意識地去摸床頭的衣服,心跳得厲害。
以前李文才要是起早了,必定是哪裏不順心要摔摔打打發脾氣。
可當她走出裏屋,卻愣住了。
那張瘸腿的方桌上,竟然擺着兩個熱騰騰的肉包子,還有一碗剛沖好的紅糖水。
李文才正坐在桌邊,那件髒得發黃的背心換下去了,穿了一件洗得淨淨的藍布褂子,頭發也梳得整整齊齊。
看見葉蘭出來,他竟然破天荒地擠出了一個笑臉。
“蘭,醒了?快來吃早飯。”
葉蘭站在門口沒動,背脊發涼。
事出反常必有妖,李文才這副樣子,比他罵人還讓她覺得瘮得慌。
“你……這是什麼?”葉蘭警惕地看着他。
李文才嘆了口氣,一臉悔恨地站起身,走到葉蘭面前。
“蘭,昨晚我想了一宿,沒睡着。”
他伸手想去拉葉蘭的手,被葉蘭躲開了,他也不惱,只是把手尷尬地在衣服上蹭了蹭。
“我知道以前是我,我不該打你,也不該欠那麼多錢拖累這個家。”
李文才紅着眼眶,聲音哽咽,那模樣簡直就是個浪子回頭的典範,“昨兒那個賴子我太緊,我是昏了頭才對你動手。你看看你的臉……還疼嗎?”
葉蘭抿着嘴唇,眼神復雜。
雖然心裏還是不信,但看着自家男人這副低聲下氣的樣子,心裏的那道防線還是鬆動了一點點。
畢竟是兩口子,要是他真能改好……
“說正事吧。”
葉蘭不想聽這些虛的,“你把錢都拿走了,今天買豆子的錢還沒有着落。”
“這就是我要跟你說的好事!”
李文才眼睛一亮,急忙從兜裏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紙條,“我以前的一個高中同學,現在在城西紡織廠當後勤主任。我昨晚去求了他半天,他終於鬆口了,說是廠裏食堂每天需要三百斤豆腐!三百斤啊蘭!這一天的利潤就夠咱們還利息了!”
葉蘭愣住了:“三百斤?真的?”
“千真萬確!但是人家有個條件。”
李文才一臉爲難,“說是以前沒吃過你做的豆腐,怕口感不行。今晚想讓你帶着做好的樣品過去,現場給他看看成色,再當面籤個合同。只要這合同一籤,預付款立馬就能給咱們!”
葉蘭的心劇烈跳動起來。
要是真能拿下這個單子,那家裏的債就有救了,她也不用天天推着車去集市上看人臉色。
“可是……城西紡織廠不是早就停產大半了嗎?”葉蘭雖然動心,但還沒傻透。
李文才早就想好了說辭:“就是因爲要搞改革,重新招商,所以食堂才要重新開火啊!蘭,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要是去晚了,就被別人搶了!到時候咱們拿什麼還賴子的錢?你真想看我被剁手,還是想看咱們家門板被拆了?”
這一連串的反問,把葉蘭那點疑慮壓了下去。
她是真怕了那幫流氓,也真想把債還清,過兩天安生子。
“行。”葉蘭咬了咬牙,“那我今晚早點收攤,磨一板最好的豆腐帶過去。”
李文才眼底閃過一絲得逞的精光,臉上的笑容更加燦爛:“這就對了!快,趁熱把這紅糖水喝了,補補身子。今晚咱們夫妻同心,一定能把這難關度過去!”
這一整天,李文才都表現得格外殷勤。
不僅沒出去鬼混,還居然幫着葉蘭挑豆子、洗磨盤。
雖然笨手笨腳,一會兒就要歇半天,但這在筒子樓裏可是破天荒頭一回。
就連胡同口那幾個長舌婦都看直了眼,私下議論這李文才是轉了性,還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只有隔壁院子的陸野,聽着那邊的動靜,眉頭越鎖越緊。
他坐在院子裏磨那把斬骨刀,刀刃在磨刀石上“霍霍”作響,眼神卻陰沉得嚇人。
“狗改不了吃屎。”陸野冷哼一聲,啐了一口唾沫。
他太了解李文才那種慫包軟蛋了。
這種人,只有在算計人的時候,才會露出那種討好的狗腿樣。
他盯着那扇土牆,心裏那股煩躁怎麼也壓不下去。
這葉蘭看着挺聰明個女人,怎麼就在那男人面前跟個傻子似的?
傍晚,天擦黑。
烏雲壓得很低,悶雷在雲層裏滾過,似乎又醞釀着一場暴雨。
葉蘭特意換了一件稍微體面點的衣裳,雖然還是舊布衫,但淨整潔。
她把那一小板剛做好的嫩豆腐裝進木盒裏,小心翼翼地捧着。
“走吧。”李文才催促道,眼神有些飄忽,不敢正眼看葉蘭。
兩人一前一後走出了筒子樓。
陸野正巧要出門,看見兩人的背影,動作一頓。
李文才那鬼鬼祟祟的樣子,怎麼看怎麼透着股邪氣。
而且大晚上的往城西走,那邊除了荒地和廢廠房,連個鬼影都沒有,談哪門子生意?
陸野眯了眯眼,隨手抄起門邊的一把剔骨刀別在後腰上,悄無聲息地跟了上去。
……
城西,廢棄紡織廠。
這裏早就荒廢了好幾年,到處是半人高的雜草,生鏽的鐵門半掩着,風一吹發出“吱呀吱呀”的怪聲,像是鬼哭狼嚎。
葉蘭越走越心驚,腳下的路坑坑窪窪,四周黑漆漆的,連個路燈都沒有。
“文才,怎麼約在這種地方?”
葉蘭停住腳步,抱緊了懷裏的豆腐盒子,心裏那股不安越來越強烈,“這哪像是談生意的地方?咱們回去吧。”
李文才走在前面,額頭上全是冷汗。
他回過頭,強擠出一絲笑:“哎呀,那個主任辦公室就在後面的舊倉庫改的臨時指揮部。到了到了,就在前面亮燈的那間。”
順着他手指的方向,果然看見前面一棟黑黢黢的廠房裏,有一扇窗戶透出昏黃的燈光。
葉蘭猶豫了一下,還是跟了上去。
既然都走到這兒了,爲了那筆訂單,拼了。
兩人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到那間屋子門口。
門是虛掩着的。
“進去吧,主任在裏面等着呢。”李文才推開門,側身讓葉蘭先進去。
屋裏很空,只有一張破桌子和幾把椅子,牆角堆着些亂七八糟的雜物。
桌上點着一蠟燭,還有一瓶沒開封的汽水和幾個杯子。
並沒有什麼後勤主任。
“人呢?”葉蘭把豆腐放在桌上,轉身就要走,“文才,你是不是騙我?”
“沒騙你!人……人去上廁所了,馬上就來!”
李文才趕緊堵住門口,把那瓶汽水拿起來,“砰”地一聲用起子撬開。
他背對着葉蘭,手哆哆嗦嗦地從兜裏摸出那個紙包,把裏面的粉末一股腦倒進了汽水裏。
汽水涌起一串泡沫,瞬間把粉末吞沒了。
李文才晃了晃瓶子,轉過身,臉上堆起討好的笑:“蘭,你也累了一路了,先喝口水。這可是高級汽水,也就是人家主任這兒才有。”
他把那杯加了料的汽水遞到葉蘭面前。
葉蘭確實渴了,這一路走得急,嗓子眼都在冒煙。
而且這屋裏悶熱得很,那橘子味的汽水看着誘人。
但她沒接。
她盯着李文才那雙躲閃的眼睛,還有他額角不住往下流的汗珠。
“你不喝?”葉蘭反問,“你出了這麼多汗,你先喝。”
李文才心裏咯噔一下,手一抖,差點把杯子灑了。
“我……我不渴。這是專門留着招待我們的。”
李文才急了,聲音拔高了幾度,“讓你喝你就喝!待會兒主任來了,看見你嘴唇巴巴的,像什麼樣子?趕緊喝了潤潤喉,好給人家介紹豆腐!”
他這副色厲內荏的樣子,反倒打消了葉蘭的一點疑慮。
這才是李文才平時的德行,窩裏橫,愛面子。
葉蘭嘆了口氣,也懶得跟他爭。
她端起杯子,那股甜膩的橘子味撲鼻而來。
李文才死死盯着她的嘴唇,喉結劇烈滾動,像是要把那杯水替她咽下去。
喝啊,快喝啊!
喝了這一杯,一百塊錢的債就沒了,我也能保住手指頭了!
葉蘭把杯子湊到嘴邊,抿了一小口。
很甜,氣很足。
她確實渴極了,仰起頭,咕咚咕咚,把大半杯汽水都灌了下去。
“嗝——”
葉蘭放下杯子,擦了擦嘴角:“行了,人到底什麼時候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