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宮後院的東南角,老槐樹投下大片濃蔭。
樹蔭下並非是隨意擺放的石桌石凳,而是一處清涼小築。
明芙用拆下的舊廊柱和打磨光滑的細竹竿,搭了一個藤架。
葡萄藤蔓沿着架子蜿蜒纏繞,層層疊疊的葉片不僅遮陽蔽日,還能納涼。
架子邊垂墜着半透明的月影紗,被微風拂的搖曳,也能隔蚊蟲。
石桌上鋪着一塊漿洗得雪白的桌布。
桌上早已擺開了午膳。
沒有傳膳,是明芙親手做的家常菜。
明芙動作麻利地布菜。
金黃油亮,酥皮層層疊疊的小圓餅,其實是葡式蛋撻。
夾着草莓和奶油的點心,是草莓拿破侖。
還有雞絲面,拌着撕得細細的雞絲、翠綠的黃瓜絲。
旁邊的琉璃盞裏,葡萄和草莓顆顆飽滿。
旁邊還放着青瓷小盆,裏面鎮着幾塊碎冰,散着絲絲涼意。
康熙坐在鋪了細竹簟的圈椅上,藤架下的涼風帶着葡萄藤的清新。
這布置不見金玉堆砌,卻處處透着雅致和巧思,比暢春園和避暑山莊的涼亭更顯舒適愜意。
桌上那些奇奇怪怪的甜點就已經讓康熙很訝異了。
可看到剛剛端上桌的雞絲面時,康熙愣神好一會兒。
這?
他一個皇帝,今日的午膳就只有一道主食嗎?!
其實都算不得主食。
滿族多燒烤、燉菜,面食較少。
而且面食基本都是輔食。
大清入關後,在吃食上保留了許多老祖宗的傳統。
罷了,都已經坐這兒了。
且膳食都已經上桌了,這會起身離開怕是不合時宜。
且將就一頓吧。
他剛拿起筷子,腿上忽然一沉。
是胤祚。
小家夥不知什麼時候從明芙懷裏溜下來,像顆軟乎乎的小炮彈,扒着康熙的龍袍往上爬。
嘴裏還含糊不清地嚷着:“皇阿瑪,抱,果果。”
康熙下意識地伸手托住那溫軟的小身子。
胤祚得寸進尺,小胖手指向琉璃盞裏最大的那顆葡萄:“皇阿瑪,次萄萄,甜甜。”
理直氣壯的小模樣,帶着全然的信任和親昵。
康熙的心像是被什麼柔軟的東西撞了一下。
他捻起那顆葡萄,小心地剝了皮,遞到胤祚嘴邊。
“啊嗚-”
小家夥一口含住。
然後滿足地眯起眼,小腳丫在康熙腿上歡快地蹬着。
汁水沾滿了奶團子的小下巴,也蹭上了康熙明黃的龍袍。
康熙的目光落在胤祚軟乎乎的小臉上,思緒卻驟然被拉回了一年多前。
屏風後,那個哭聲細弱得像貓崽,小臉青白的嬰孩。
還有當年那個固執的聲音:“求皇上讓奴才親自撫養四阿哥。”
當時爲了安撫前朝的佟家,爲了後宮制衡,佟貴妃身邊必須有個皇子。
而剛出生、生母位份不高的胤禛,就是最“合適”的人選。
烏雅氏的哀求是僭越,是不識大體!
他對她的不識趣生了氣,連帶着對六阿哥,也刻意忽略了。
“皇阿瑪?”
胤祚吃完葡萄,小腦袋在康熙下巴上親昵地蹭了蹭,留下一點黏糊糊的果汁印子。
小團子軟糯糯的聲音把康熙從回憶裏拉了回來。
小家夥渾然不覺。
又指向點心:“糕糕,香香。”
康熙看着腿上這團粘人又嬌憨的小東西,再對比記憶中那只孱弱的小貓崽。
一股遲來的愧疚感悄然漫上心頭。
他拿起小銀叉,切下一小塊蛋糕喂給胤祚。
小家夥吃得眉開眼笑。
舒服地窩在康熙寬闊的懷抱裏。
毫無保留的親昵,讓康熙不期然想起了更久遠的時光。
毓慶宮裏,小小的胤礽也曾這樣。
像個小尾巴似的粘着他。
奶聲奶氣地叫着皇阿瑪,舉着沾滿墨的小手要抱抱,會把甜甜的點心塞進他嘴裏。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了呢?
是繁重的課業?
是所謂的儲君威儀?
還是自己的期望與嚴苛?
胤礽漸漸變得恭謹而疏離,甚至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怨懟和叛逆。
回過神來。
“小六,快到額娘這裏來,別打擾你皇阿瑪用膳。”明芙輕聲道。
她走到康熙身邊將小奶團子接過來。
明芙給胤祚圍上小圍兜。
又順手拿起一塊溼布巾給胤禛也擦了擦小手。
胤禛身體僵了一下,卻沒躲,只是耳根又悄悄紅了點。
這是明芙的習慣,飯前清潔。
“萬歲爺先嚐嚐這個。”明芙用小銀叉叉起一塊葡撻,先遞到康熙面前。
然後才給眼巴巴的胤祚一小塊。
最後又叉了一塊,放到胤禛面前的小碟子裏。
胤禛看着碟子裏的點心,又看看正低頭給胤祚擦嘴角奶油的明芙,默默拿起小勺,挖了一小塊放進嘴裏。
滑嫩的口感在舌尖化開。
他小口小口吃着,脊背依舊挺直,但眉宇間的緊繃被清涼融化了一點點。
康熙嚐了口雞絲涼面,麻香爽口,絲絲清涼感在這暑熱天氣裏異常熨帖。
他目光掃過胤禛。
這孩子吃東西極其規矩,細嚼慢咽,幾乎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與旁邊吃得滿臉奶油,咿咿呀呀的奶團子形成鮮明對比。
這孩子,在景仁宮到底被教成了什麼樣?
“德嬪。”康熙放下銀箸。
男人眸光掃過藤架和桌上的反季水果。
“你這清涼小築,倒是費心了。這些鮮果非時非令,如何得此佳品?”
明芙正用帕子給胤祚擦手。
小家夥總想用手抓涼面裏的雞絲。
聞言,她頭也沒抬,語氣溫順自然:
“回萬歲爺,這葡萄藤是原先就種上的,臣妾只是搭了溫棚。
草莓呢,是尋了幾株耐寒的苗,冬日在灶房旁搭了個小暖閣養着。又學着老農的法子,埋些腐熟的豆餅肥,蓋棉簾保溫,白日裏追着日頭挪位置。
許是照料得勤了些,倒比外頭早熟了些。”
她將功勞歸於精心侍弄和品種。
絕口不提靈泉。
手上動作不停,又給胤禛添了一筷子面,溫聲道:
“小四也嚐嚐這個,有點麻,但很爽口解暑。”
康熙聽着這些聞所未聞的種植之法,再看明芙溫婉的側臉,心頭那點探究漸漸被一絲絲熨帖取代。
他指尖無意識地捻動。
目光落在明芙露出的瑩白小臂上,上面還沾着一點面粉。
一種久違的燥熱感在習習涼風中悄然滋生。
就在此時,梁九功不合時宜地進來了。
他附在康熙身側耳語了幾句。
男人頓時沉了臉色。
保成和胤禔,一個是儲君,一個是長子,竟在宮道之上公然扭打?!
簡直是天家顏面掃地!
他猛地起身,動作帶翻了手邊的半碗涼面,湯汁濺在明黃的龍袍下擺,洇開深色污跡。
“擺駕箭亭。”康熙的聲音帶着雷霆之怒。
他目光復雜地掃過明芙,又看了一眼懵懂抬頭,嘴角還沾着奶油的胤祚。
最終落在仿佛對一切變故都漠不關心的胤禛身上。
沒再多言,便大步流星地離開了。
院中藤架下,一時寂靜。
過了好久,胤禛這才抬起眼皮,瞥了一眼康熙消失的方向。
又垂下腦袋,小手在身側悄悄攥緊了衣角。
“額娘,皇阿瑪好像生氣了。”小家夥問的小心翼翼。
明芙輕輕嘆了口氣,知道他在想什麼。
語氣平淡得像在說天氣:“可能是前朝的事,跟我們小四沒關系。”
她拿過幹淨的帕子,走到胤禛身邊,替他擦掉嘴角一點油漬。
“沒事了,我們繼續吃飯。你剛才說這面有點麻,額娘給你倒杯冰鎮的酸梅湯?”
胤禛看着那雙溫和沉靜的眼睛,攥緊的小手慢慢鬆開了些。
他第一次覺得,外面哪怕是有天大的風波,似乎都能被額娘一句平淡的“沒事了”給隔絕開了。
小家夥輕輕點了點頭,然後重新拿起勺子,舀了一勺冰涼的蛋羹。
涼意混合着微風,似乎比剛才更熨帖了些,也更安全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