綢緞莊的算盤聲“噼裏啪啦”響到第三十下時,李夜的手心已經沁出了汗。
王賬房戴着老花鏡,手指在賬本上點了又點,最後把毛筆往硯台裏一蘸,重重落下一個“結”字——這個月的賬總算清了。
“夜娃子,過來。”
王賬房朝他招手,嘴角帶着點不易察覺的笑。
李夜攥着衣角走過去,前堂的夥計們都停了手裏的活,眼睛齊刷刷地瞟過來。
劉七站在貨架旁,手裏的撣子停在半空,喉結動了動——誰都知道,今天是發月錢的日子。
王賬房從抽屜裏摸出個錢袋,往桌上一放,“譁啦”一聲,銅錢碰撞的脆響在安靜的前堂裏格外清晰。
“這個月你當值二十六天,張老板說你幫着多賺了兩筆生意,額外賞了你五十文,總共五百五十文。”
五百五十文!李夜的呼吸猛地一滯。
他這輩子還沒見過這麼多錢。在殘巷時,他拼死拼活幹一個月,最多能攢一百文,還得提防着被月牙孫那夥人搶去。
王賬房把錢袋推到他面前:“點點?”
李夜的手抖得厲害,指尖碰到錢袋的麻布時,像被燙了一下。他小心翼翼地解開繩結,倒出銅錢——黃澄澄的一片,躺在賬台上,邊緣被磨得發亮,每一枚都帶着沉甸甸的分量。
他一枚枚地數,數到第五遍,確定是五十五枚時,才敢把錢重新裝回袋裏。
“謝王賬房。”他把錢袋往懷裏一揣,胸口立刻被硌得生疼,卻疼得踏實。
“該謝張老板才是。”王賬房收拾着賬本,頭也不抬地說,“他還說,下個月讓你跟着學看貨,月錢再加五十文。”
旁邊的劉七“哼”了一聲,轉身去擦貨架,抹布甩得“啪啪”響。老周倒是笑着說:“夜娃子不錯,好好幹,將來有出息。”
李夜剛想回話,張萬貫掀着簾子進來了,手裏拿着個油紙包,看見李夜就喊:“夜娃子,過來!”
李夜趕緊走過去,心裏有點慌——老板這時候找他,不會是要收回賞錢吧?
“給。”張萬貫把油紙包塞給他,沉甸甸的,“我家老婆子做的醬肉,你拿去嚐嚐。這個月辛苦你了,那筆雲錦生意,多虧了你。”
油紙包裏飄出醬肉的香氣,混着花椒和桂皮的味,勾得人肚子咕咕叫。李夜愣了愣,想起在殘巷時,他爲了半塊發黴的餅,曾被地主家的狗追得滿街跑。
“謝老板。”他的聲音有點哽咽。
“謝啥?”張萬貫拍着他的肩膀,力道不小,“好好幹,將來讓你管整個西市的分號!”說完,大搖大擺地往後院去了,留下一串爽朗的笑。
前堂的夥計們看李夜的眼神變了。小馬湊過來,小聲說:“我來三年了,張老板從沒給我送過醬肉。”
劉七雖然沒說話,擦貨架的動作卻慢了些,偶爾瞟過來的眼神裏,少了些敵意,多了點復雜。
李夜攥着錢袋,懷裏的醬肉香和銅錢的銅腥味混在一起,像種奇異的香料,讓他暈乎乎的。
他想立刻跑回殘巷,把錢拿給陳阿婆看,可轉念又想起——阿婆上個月搬去了城南的侄子家,臨走時說,要看着他“活出個人樣”。
“我活出個人樣了嗎?”他摸着懷裏沉甸甸的錢袋,在心裏問自己。
關了鋪子,李夜沒直接回後院,而是揣着錢袋往西市口走。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長,青石板路上,他的腳步聲格外輕快。路過張老漢的胡餅攤時,張老漢正收攤,看見他就喊:“夜娃子,過來!”
“張大爺。”李夜走過去。
張老漢從筐底摸出兩個熱乎乎的胡餅,塞給他:“剛出爐的,帶肉的。看你這陣子瘦了,補補。”
李夜的臉有點紅,從懷裏掏出十文錢遞過去:“張大爺,給您錢。”
“哎,你這孩子!”張老漢把他的手推回去,眼睛一瞪,“跟我還客氣?當初你幫我拾回被風刮跑的錢袋,我還沒謝你呢!”
李夜沒再堅持,把胡餅揣進懷裏,又從錢袋裏數出二十文,塞進張老漢的筐裏:“那這個您一定收下,給大爺買壺酒。”說完,不等張老漢推辭,轉身就跑。
跑過兩條街,他才停下來喘氣,胸口的錢袋還在“咚咚”地跳,像揣了只活蹦亂跳的兔子。他摸了摸錢袋,還剩五百三十文——足夠他在綢緞莊的後院租三個月的房,還能買兩身新衣裳。
路過布莊時,他忍不住停下腳步。櫥窗裏掛着件青布短打,針腳細密,領口還縫着圈白布邊。他想起自己身上這件,袖口磨破了,還沾着洗不掉的油漬。
“小哥要點什麼?”布莊的夥計笑着迎出來。
李夜指了指那件短打:“多少錢?”
“八十文。”
李夜咬了咬牙,從錢袋裏數出八十文遞過去。夥計給他包好衣服時,他的手還在抖——這是他這輩子第一次買新衣裳。
提着新衣服往回走時,路過一家藥鋪。門口的幌子在風中搖搖晃晃,他突然想起陳阿婆的腿疾,每到陰雨天就疼得直哼哼。他猶豫了一下,走進藥鋪。
“要什麼藥?”坐堂的老大夫抬起頭。
“治腿疼的,最好的那種。”
老大夫從藥櫃裏抓了包藥,用麻紙包好:“這是上好的當歸和牛膝,能舒筋活血,一百二十文。”
李夜的心跳了跳——一百二十文,夠他買一個月的粗糧了。可他看着那包藥,想起阿婆疼得皺眉的樣子,還是數出了一百二十文。
走出藥鋪時,錢袋明顯癟了下去,只剩下三百三十文。可李夜心裏卻比剛才更踏實——這些錢,花得值。
回到綢緞莊的後院時,天已經黑透了。小馬正蹲在灶台邊啃窩頭,看見他手裏的油紙包,眼睛亮了:“醬肉!”
李夜把醬肉遞過去:“一起吃。”
小馬咽了咽口水:“這是張老板給你的……”
“沒事,分着吃。”李夜把醬肉分成兩半,一半給小馬,一半留給自己。醬肉肥而不膩,鹹香中帶着點甜,兩人蹲在灶台邊,吃得滿嘴流油,像兩只偷到糖的老鼠。
吃完晚飯,李夜回到自己的土坯房,把剩下的三百三十文銅錢倒在桌上,一枚枚地擺好。月光透過窗櫺照進來,銅錢上的“開元通寶”四個字泛着淡淡的光。
他數出兩百文,用布包好,藏在木箱的最底層——這是他的積蓄,將來或許能給阿婆買點好東西。剩下的一百三十文,他放在床頭的小桌上,打算明天去買些米和菜,再給後院的水缸挑滿水。
躺在床上,他摸着胸口的新衣服,聞着空氣中淡淡的藥香,嘴角忍不住往上翹。這一個月,他挨過劉七的白眼,被老周訓斥過,也曾因爲笨手笨腳差點被辭退。
可現在,他有了沉甸甸的月錢,有了老板賞的醬肉,還有了一件真正屬於自己的新衣裳。
“阿婆,我沒給你丟人。”他對着屋頂的破洞輕聲說,眼眶有點發熱。
窗外的風吹過石榴樹,葉子“沙沙”作響,像阿婆的手在輕輕拍他的背。
李夜攥緊了床頭的銅錢,那些冰涼的金屬此刻卻透着暖意,在他心裏沉澱出沉甸甸的分量——那是他用汗水換來的尊嚴,是從殘巷的泥沼裏,一步步爬出來的希望。
明天醒來,他還要去綢緞莊,去學看貨,去記價格,去掙更多的錢。他要讓這沉甸甸的感覺,一直陪着自己,走得更遠,更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