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建國是帶着一腔熱血沖出家門的，回來時卻像一只鬥敗了的公雞，滿臉都寫着“沮喪”二字。
晚飯時，他一聲不吭地扒拉着碗裏的米飯，連趙雲舒給他夾的紅燒肉都視而不見。
“怎麼了，建國？”趙雲舒擔憂地問道，“找老師傅們的事，不順利？”
林建國重重地嘆了口氣，放下了筷子，聲音裏充滿了疲憊：“何止是不順利，簡直就是對牛彈琴！”
他把下午的經歷說了一遍。他興致勃勃地找到廠裏兩位德高望重、手藝最好的老師傅——一位是鉗工大師王師傅，一位是模具專家李師傅，想請他們出山，一起“幹大事”。
他把女兒的設計圖和江帆的“DIY報告”拿給他們看，唾沫橫飛地講了半天“未來趨勢”和“人性化設計”。
結果，王師傅眯着老花眼，把圖紙翻來覆去看了半天，最後慢悠悠地吐出一句：“建國啊，這不就是個帶窟窿的鐵皮盒子嗎？費那勁幹嘛，直接拿塊鐵皮焊一個不就得了？”
而李師傅則更直接，他指着報告上那些電腦配件的圖片，一臉嫌棄地說：“搞這些花裏胡哨的玩意兒有啥用？咱們是五金廠，就該老老實實做螺絲、做軸承！不務正業，遲早要喝西北風！”
更有甚者，還有幾個路過的工友，聽說了林建國的“宏偉藍圖”後，在旁邊陰陽怪氣地起哄：“喲，林副廠長這是要帶領我們奔小康啊？”“還電腦機箱呢，我連電腦開機都不會，你讓我做那個？”“建國，我看你是上次被那個搞VCD的騙子給刺激傻了吧？”
冷嘲熱諷，劈頭蓋臉地砸下來。林建國的一腔熱血，被澆了個透心涼。他這才深刻地體會到，改變一群習慣了“等、靠、要”的國企老工人的思想，比攻克一個技術難關要難上一百倍。
“他們……他們就是不信！覺得我是在瞎折騰！”林建國憋屈地捶了一下桌子。
林未靜靜地聽着，對此並不意外。想讓一群連電腦都沒摸過的人，去理解“用戶體驗”和“未來市場”，無異於讓古代人去理解什麼是“量子力學”。
“爸，您別急。”林未開口了，聲音平靜而有力，“他們不理解，是因爲他們看不見，也摸不着。空口白牙地講道理，是沒用的。我們必須把實物擺在他們面前，讓他們親眼看到，我們要做出來的東西，跟他們想象中的‘鐵皮盒子’，到底有什麼不一樣。”
“可他們不幫忙，我們怎麼做得出樣品？”林建國愁眉苦臉。
“他們不幫忙，我們就自己動手！”林未的眼中閃爍着堅定的光芒，“但光靠我們兩個人不行。我們缺一個關鍵人物，一個能把我的‘想法’和您的‘技術’完美結合起來的‘翻譯官’和‘技術顧問’。”
林建國愣了一下：“誰？”
林未的嘴角微微上揚：“就是幫我寫那份DIY報告的人，我的同學，江帆。”
第二天下午放學，林未把江帆約到了她家。
這是江帆第一次來林未家。他走進那個略顯狹小的兩居室，看到的是一個典型的九十年代工薪家庭的景象：磨得發亮的漆木地板，帶蕾絲花邊的電視機罩，牆上還掛着林未小時候扎着羊角辮的黑白照片。
趙雲舒見到女兒帶回一個眉清目秀的男同學，熱情得不得了，又是倒水又是拿水果，還一個勁地誇江帆“長得真精神，學習肯定也很好吧？”
江帆被這突如其來的熱情搞得有些拘謹，只是禮貌地點頭回應。
林建國則在一旁，用一種審視的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江帆。他實在好奇，能寫出那份專業報告，並且被自己那“眼高於頂”的女兒如此推崇的，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少年。
“江帆同學，你好你好。”林建國主動伸出手，姿態放得很低。
“叔叔好。”江帆連忙握了上去。
“爸，江帆，我們別站着了，談正事。”林未打斷了客套，將兩人引到飯桌前。桌上，已經鋪滿了她畫的設計圖和各種草稿。
“江帆，情況我爸都跟我說了。現在的問題是，我們需要做一個樣品出來，但廠裏的老師傅們不配合。”林未開門見山。
江帆點了點頭，他已經有了心理準備。
“我爸懂機械加工，我懂……嗯，未來的市場需求。”林未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父親，“但我們之間，缺一個橋梁。我說的很多概念，比如‘模塊化設計’、‘風道優化’、‘電磁屏蔽’，我爸不一定能完全理解。而我爸擅長的那些工藝，比如‘沖壓’、‘折彎’、‘拉伸’，我也不懂。所以，我需要你。”
她看着江帆，眼神無比認真：“我需要你，作爲我們的‘首席技術顧問’，把我的設計理念，用我爸能聽懂的機械語言‘翻譯’給他。同時，把他的工藝技術，和我想要實現的功能結合起來，找到最優的實現路徑。我們三個人，組成一個‘創業鐵三角’，你，願意正式入夥嗎？”
林建國在一旁聽得目瞪口呆。他感覺自己不是在開家庭作坊，而是在參加什麼高科技公司的項目啓動會。女兒嘴裏那些“首席技術顧問”、“創業鐵三角”的詞，讓他覺得既陌生，又……熱血沸騰。
江帆看着林未那雙亮得驚人的眼睛，又看了看旁邊一臉期待的林建國，他感覺自己正站在一個全新世界的門口。
這個世界，充滿了未知、挑戰，和無限的可能性。
而這一切，都源於眼前這個謎一般的女生。
他沉默了片刻，然後，重重地點了點頭：“我願意。”
“好！”林未興奮地一拍手，“那我們這個‘鐵三角’，今天就正式成立了！我，林未，擔任‘產品經理兼CEO’，負責提需求和畫大餅。我爸，林建國同志，擔任‘首席制造官CMO’，負責把我們的餅做出來。你，江帆，就是我們的‘首席技術官CTO’，負責解決一切技術難題！”
“……”林建國和江帆對視一眼，都在對方的眼神裏看到了一絲茫然和……一絲被“忽悠”上船的興奮。
“那麼，CTO先生，”林未立刻進入了角色，她拿起一張設計圖，指向上面一個復雜的結構，“我這個‘硬盤快拆’的設計，想要實現免螺絲安裝，從結構力學的角度，你覺得用卡扣式還是滑軌式，更符合成本效益和用戶體驗？”
江帆立刻被拉入了技術討論中，他拿起筆，在草稿紙上飛快地計算和繪圖：“卡扣式雖然簡單，但長期使用容易產生金屬疲勞，造成鬆動。我建議用滑軌式，再配合一個彈簧鎖片，雖然工藝復雜一點，但可靠性和用戶體驗會好很多。你看，我們可以這樣設計……”
林建國也立刻湊了過去，看着江帆畫出的結構圖，從一個制造者的角度提出意見：“這個滑軌的公差要求很高，我們廠裏的舊設備可能達不到。但是，我們可以用‘以面定位’的方式來彌補，你看，在這裏加一個導向槽……”
一個提需求，一個搞研發，一個搞生產。
一個天馬行空，一個嚴謹縝密，一個經驗豐富。
三個人，三個腦袋，湊在一起，圍着一張小小的飯桌，爲了一個共同的目標，激烈地討論着，爭辯着，時而蹙眉，時而恍然大悟。
趙雲舒端着一盤切好的蘋果走出來，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景象。
夕陽的餘暉透過窗戶，灑在三人的身上，他們的臉上，都洋溢着一種專注而投入的光彩。那一刻，她忽然覺得，自己丈夫和女兒正在做的，或許真的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
“鐵三角”的第一次會議，一直開到深夜。
他們最終敲定了第一個樣品的技術方案。雖然依舊困難重重，但三人的心中，都充滿了前所未有的信心和鬥志。
送江帆出門的時候，林未叫住了他。
“江帆，”她從口袋裏掏出五十塊錢，塞到他手裏，“這是預支給你的第一筆‘工資’。”
江帆想拒絕，卻被林未按住了手。
“拿着。”林未的語氣不容置喙，“我們是正規的‘創業團隊’，不是玩過家家。你付出了腦力勞動，就應該得到報酬。以後，我們還要給你‘技術股’呢！”
看着林未那張寫滿“你不收下就是看不起我們這個團隊”的臉，江帆最終還是收下了那五十塊錢。
錢不多，卻沉甸甸的。
這或許是他人生中，第一筆真正意義上，靠自己的“智慧”賺來的錢。
騎着車，穿行在九十年代寂靜的夜色中，江帆的心中，第一次對“未來”這個詞，有了如此清晰而具體的向往。
他覺得，和林未一起“創業”，比考年級第一，要有意思得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