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寒,像細密的針,扎透單薄的棉襖,順着骨髓縫往裏鑽。後腦勺那塊皮肉早沒了知覺,只有裏面一陣陣擂鼓般的悶響,震得眼前發黑,黑裏又炸開亂晃的金星。耳膜嗡嗡的鼓噪,雜着風刮過垃圾堆上破塑料袋的嗚咽。胃裏攪着酸水往上頂,又被喉嚨裏的腥鹹死死堵住。人蜷在髒污冰冷的泥雪裏,身上壓着一堆爛菜葉和凍硬的狗糞塊子,又沉又臭。
世界扭曲着晃。昏黑裏只有阿飛那張因暴怒扭曲的臉、那雙淬着凶光的眼,一次次撞進徐龍混沌的意識深處,像烙鐵燙在神經上。
不能躺着。
凍下去,骨頭縫都會結冰。像院裏去年冬天凍死在牆角的野狗。
嗡——
腦子裏一片混沌。像攪渾的泥水,分不出東西南北。各種聲音、畫面碎片混雜着嘔吐感和眩暈攪成一團。阿飛扭曲的臉。虎口的刺痛。凍土的味道。背後那根冰涼樹根的觸感…
就在這片黏稠混亂即將把他徹底吞噬淹沒的時候。
一點模糊的光影極其突兀地浮現出來。
不是看到。
是感覺。像昏迷前眼前炸開的金星褪去了顏色和混亂,硬生生被無形的力量捏成了幾個…輪廓?
一個模糊的、雙腿分開、膝蓋微曲、脊背如鬆般挺直的人形側影。雙腳平行踏地。
緊接着,另一個姿態:雙腿前後錯開,前腿微弓,後腿蹬直,身體如坐高凳。重心下沉。腰胯頂起。雙臂一前一後如展未展。
沒有色彩細節。就是炭筆勾勒的最簡線條。笨拙。僵硬。卻透着一股難以言喻的穩固感。仿佛釘在地上的樁子。旁邊,幾個模糊到幾乎難以辨認的墨塊——似乎是字?只能勉強感覺出其中一個像“…線”?另一個模糊組合像“…頂…”?
這影子只存在了一瞬,混在亂晃的黑影和眩暈裏,快得像幻覺。
但一股沖動。一股比腦殼裏的悶響、比骨縫裏的冰碴感更原始的沖動,轟然撞了出來——
站起來!
像那影子一樣站穩!
這念頭比風更冷,比錐子更尖銳。它驅使着徐龍的手指抽搐着摳進身下冰硬的泥土!腳趾在凍僵的鞋裏死命蜷縮!試圖抓住一絲根本不存在的力氣。他掙扎着、蠕動般抬起僵硬的脖子。視線模糊晃動,竭力穿透飄飛的雪粒,死死鎖定幾尺外那棵扭曲猙獰、如同鬼爪般伸向夜空的老棗樹。
樹!支撐!
徐龍喉嚨裏發出“呃…嗬…”的破碎氣音,粘稠的血絲混着口水凍在嘴角。他用盡所有殘存的力氣,右肘猛地向後頂着冰冷堅硬的樹幹,把自己從爛泥冰碴裏一寸寸向外掙!
刺骨的垃圾腐臭混雜着冰冷的土腥味猛灌鼻腔,激得胃部又一陣劇烈的抽搐!他強忍着翻江倒海的惡心,左手不管不顧地扒開壓在身上的凍硬菜葉和糞便塊,粗糙的冰棱碴劃破凍麻的手指關節,留下火燎般的刺痛。
每一次掙扎挪動,後腦勺被撞擊的區域就像被燒紅的鐵塊按着攪動!劇痛混着強烈的眩暈感浪潮般拍打着脆弱的意識壁壘,視野一陣陣發黑。但他不管!嘴裏堵着一股鐵鏽味,一口口倒抽着凍得肺葉子疼的冷氣!
身體蹭過粗糲冰涼的樹根表面!尖銳的樹皮棱角和凍土裏的碎石狠狠刮擦着破棉褲下的皮肉!
近了!
終於!身體從冰冷沉重的垃圾束縛中掙脫出來!上半身靠着粗糙冰冷的樹幹勉強抬起!雙腿還在泥濘裏麻木得不像自己的!
他猛地伸出右手!青紫腫脹、沾滿污垢的手指死死摳住面前那根粗壯虯結、布滿樹瘤疙瘩的棗樹主根!尖銳的樹皮刺進指縫,帶來清晰的痛感!如同抓住懸崖邊最後一根稻草!
起!
借着這一點點支撐!徐龍整個身體如同被無形繩索向上猛拽!腰腹核心那點早已被寒冷和劇痛磨光的氣力,連同雙腿僅存的一點蹬踏的本能,在求生意志的壓榨下轟然爆發!
上身挺直!雙腿發力!
噗通!
身體離地的瞬間失去平衡!沉重的身軀帶着巨大的慣性,狠狠砸在那根冰冷如鐵、碗口粗細的棗樹根上!左側肋骨(季肋部)重重撞在粗糙隆起的樹皮疙瘩上!
“呃啊——!”短促的痛吼從牙縫擠出!眼前又是一黑!肋骨仿佛要斷裂!骨頭與硬木猛烈撞擊的鈍痛讓他瞬間抽搐!整個胸腔都被擠壓得喘不上氣!劇痛之下,攀着樹根的右手更是死命摳緊,指甲幾乎要掀翻!撕裂的劇痛讓他猛地清醒了幾分!
他劇烈地喘着粗氣,冰冷的空氣如同無數根冰針扎進肺部深處。汗水早已浸透破爛的棉毛衫,瞬間又被寒冷凍成一層冰殼。他死死抱着粗糲冰冷的樹根,整個人像一片掛在寒風枯枝上的破布,瑟瑟發抖。
但那棵老棗樹,成了他此刻唯一的支點。
腦海中,那模糊的影子再次頑固地浮現。雙腳分開!腰背挺直!立!
他咬緊牙關,嘴裏彌漫着血腥味和凍土泥沙的味道。靠樹根穩住上半身,凍得失去知覺的雙腿開始瘋狂地在冰冷粘稠的泥雪裏蹬踏挪動,試圖模仿記憶碎片裏那影子“平行、踏地”的姿態。
左腳試探着向前挪!
凍硬的棉褲摩擦着早已磨破皮的膝蓋!尖銳的刺痛!身體重心本能地向右偏!
啪!
右腳在泥濘裏猛地一滑,腳踝(外踝)狠狠扭砸在一塊凸起的凍石上!鑽心刺骨的劇痛讓小腿肌肉瞬間痙攣!
“唔!”一聲悶哼!身體失控地向前栽倒!
額頭重重撞在粗壯的樹幹上!沉悶的撞擊!後腦勺的劇痛再次被引爆!無數金星炸開!粘稠溫熱的液體順着凍麻的額頭流下,滴在樹根上。
眩暈!惡心!全身無處不痛!冰冷像繩索越捆越緊!
“起來!”一個冰冷的聲音似乎從他自己喉嚨深處,不,是骨頭縫深處擠出來!
他猛地再次抬頭!布滿血絲的雙眼死死盯着面前那如墨的樹幹!右臂死死抱着冰冷的支撐物!
這次!他不再急於讓雙腿分開!
全部的意識!所有的意志!所有的力氣!
都死命地、集中地用來對抗那幾乎讓他徹底癱軟的眩暈!對抗那勒緊心肺的劇痛!對抗那從骨頭裏向外滲透的寒冷!對抗那瘋狂叫囂着躺下、放棄的本能!
他只有一個念頭!
挺直!
像樹一樣!
腰腹深處一股絕境中擠出的微弱力量猛地縮緊!後背,那塊凍得僵硬的脊骨(大椎穴區域)被一股蠻橫的意念強行向上拉扯繃直!肌肉被撕裂般的酸脹感和劇痛瞬間席卷!但他不管!脖頸如同被灌了鐵水,梗着!頭顱沉重得仿佛系着巨石,卻拼命地維持着上頂的態勢!下頜緊緊內收!
整個上半身!如同一根被強行釘在原地的、沉重的、卻絕不彎曲的老鬆!死死釘在冰寒的樹幹上!
汗水混着血水大顆大顆地從額角、鬢邊滾落!砸在樹根粗糙的樹皮疙瘩上!瞬間凍結!形成一層薄薄的、腥氣的冰殼。
每一次艱難的、短促的呼吸,都帶動着佝僂緊繃的上半身像要散架般晃動!每一次晃動都引來肋部和肩背被強行拉扯的劇痛!但他雙臂死死箍着樹根!強行穩住!
站!
就這樣立着!
時間在死寂的寒風中仿佛凝固。每一次喘息都伴隨着劇痛和意志的拉鋸。身體抖得如同狂風中的枯葉,但脊背那根強行拉直的線,卻成了風暴中唯一不肯折斷的桅杆。
福利院二層,那扇糊着舊報紙的破窗縫隙之後。
張德山枯瘦的身體如同門框陰影延伸出的一部分,無聲無息。渾濁的老眼透過窗戶的縫隙,精準地投向院角那棵在寒風中簌簌發抖的老棗樹下——那個死死抱住樹幹、如同一具凍僵傀儡般挺直上半身、劇烈顫抖、卻始終不曾徹底倒下的少年身影。
老院長的目光極其緩慢地從徐龍劇烈顫抖的後背,挪到他青紫腫脹、死死摳住冰冷樹根的手背上暴突的骨節筋絡,又掃過他額角滾落在樹幹上凝結的血冰痕跡。
空氣中只有風聲嗚咽,屋內冰冷,老院長灰舊的夾襖袖口紋絲不動。一只藏在袖口裏的枯瘦手掌握在窗櫺陳年木質結疤凸起處,粗糙的指腹無意識地摩挲着那點硬實粗糙的木結。指關節微微發白。
那少年掙扎挺直脊背的動作是如此笨拙、艱難,在寒夜裏如此渺小狼狽。但每一次在劇痛和冰冷雙重絞殺下強行繃緊脖頸、梗起頭顱的姿態……每一次顫抖中重新拉扯脊背挺直的努力……
張德山渾濁的瞳孔深處,那點如同蒙塵的水垢般粘滯的目光似乎微不可察地頓了一下。不是因爲身形,是那種姿態中透出的某種骨子裏的東西——一種純粹靠一股“犟筋”死命往上頂着,絕不塌架子的本能!一種爲了“站着”甚至能把牙嚼碎咽下去的狠勁兒!
這種東西……
老院長搭在窗框上的右手食指極其輕微地、毫無征兆地在陳年木結上按了一下。指腹傳來木刺的微痛。
一絲極其隱晦的、混雜着審視、疑慮以及更復雜情緒的波動,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沉入眼底渾濁的深處。
就在這時!
院角老棗樹下!
噗通!
徐龍因爲腿腳麻木和劇痛的撕扯,再一次重心不穩,連帶着撞在他肋骨的樹杈猛地一滑,整個人又一次重重砸落!臉朝下狠狠撲進樹根旁的泥雪堆裏!
一聲極其沉悶、帶着濃重痛苦喘息與失敗懊惱的“呃……!”,在寒風中顯得如此微弱不堪。
張德山枯槁的側臉紋路在幽暗的光線下沒有絲毫變化。只有那只搭在窗框上的手,幾根手指微不可察地向內蜷攏了一線。窗框木頭被他按着的地方,細小的木屑無聲崩落。
他依舊沉默地看着。看着那撲倒在泥雪裏的少年,像一截被丟棄的枯木,胸膛劇烈起伏,帶着絕望的顫抖。老棗樹扭曲漆黑的枝椏在慘淡的星月下投下更濃重的暗影,如同嘲諷。寒風刮過枯枝,發出細銳如鬼哭的尖利哨音。
幾分鍾,或者幾秒鍾的沉寂後。
那灘“枯木”猛地動了一下!
額頭埋在污雪裏的少年,手臂又開始極其艱難地在冰冷粗糙的樹根上摸索!青紫腫脹的手指再一次死死抓住那冰冷堅實、遍布疙瘩棱角的支撐物!牙齒緊咬的聲音似乎都隔着寒風隱約傳來!那佝僂但繃直腰背、梗起頭顱的身影,再一次顫顫巍巍地、極其勉強地在那冰冷的樹幹上!
立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