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月的時光，如白駒過隙。
京城的初夏，熏風和煦，安遠侯府的聽竹軒內，卻早已是冰雪消融，春意盎然。
院中的石子小徑上，一個身姿挺拔的青衣少年，正在緩緩行走。他沒有借助任何外力，只是左腿的動作略顯僵硬，每一步都走得極爲認真，額上沁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但那雙曾經盛滿陰鬱的眸子，此刻卻亮得驚人，充滿了對生命的掌控感和蓬勃的朝氣。
不遠處的石桌旁，顧清絡正靜靜地品着茶，在她身側，安遠侯夫婦激動得熱淚盈眶，連連用手帕擦拭眼角，卻又生怕發出一點聲音，打擾了這來之不易的奇跡。
“……九十八，九十九，一百。”
當陸展言走完這完整的一百步，穩穩地停在顧清絡面前時，趙夫人再也忍不住，發出一聲喜悅的嗚咽，沖上前去扶住自己的兒子：“言兒！我的言兒！你……你真的能走了！”
陸展言的臉上也綻放出半年來第一個真正燦爛的笑容，他反手扶住母親，聲音沉穩有力：“娘，您看，我好了。顧大小姐說，再調理月餘，便可與常人無異。”
他轉過身，對着顧清絡，沒有絲毫猶豫，深深地作了一個大揖，一揖到底。
“展言此生，乃顧大小姐所賜。大恩不言謝，日後但凡大小姐有任何差遣，展言萬死不辭！”
這半個月來，他經歷了常人難以想象的痛苦。每日的藥浴針灸，如同剝皮抽筋；之後的康復訓練，更是對意志力的極致考驗。但他都咬牙堅持了下來。因爲他親眼看着自己的腿，從毫無知覺，到能微微顫動，再到可以勉強站立，直到今天，能夠獨立行走。
顧清絡不僅僅是治好了他的腿，更是將他從絕望的深淵中，重新拉回了陽光之下。
“小侯爺請起。”顧清絡坦然受了他這一禮，隨即起身，“你的腿能恢復得如此之快，七分靠你自己的意志。我今日來，是最後一次爲你施針。此後的康復，只需按照我留下的方子和圖譜，勤加練習即可。”
這意味着，她的治療，到今日便結束了。
陸遠山夫婦對視一眼，隨即，安遠侯陸遠山對顧清絡做了一個“請”的手勢，神情無比鄭重：“顧大小姐，請借一步說話。”
顧清絡跟着陸遠山來到書房。
只見陸遠山從一個暗格中，捧出數個錦盒，一一打開。一時間，滿室珠光寶氣。
“大小姐，這是京郊的百頃良田，城中三處旺鋪的地契，還有一些不成敬意的金銀珠寶。”陸遠山誠懇地說道，“我知道這些俗物，不足以報答您對犬子，對安遠侯府的再造之恩。但這是我們的一點心意，還請您務必收下。”
顧清絡的目光在那些地契和珠寶上一掃而過，眼神沒有絲毫波動。
她搖了搖頭，輕聲道：“侯爺言重了。我當初便說過，診金另算，不要金銀俗物。”
陸遠山一愣，隨即更加肅然起敬，拱手道：“是陸某孟浪了。不知大小姐有何要求，只要我安遠侯府能辦到，絕不推辭。”
顧清絡沉默了片刻，抬起眼，清亮的眸子直視着陸遠山，緩緩開口：“我不要您的田產商鋪，也不要您的承諾。我只想向侯爺，買一個消息。”
“消息？”陸遠山有些意外。
“是。”顧清絡的聲音壓低了幾分，帶着一絲寒意，“關於家父遇襲的幕後真凶，侯爺可知曉一二？”
她知道，安遠侯府世代簪纓，在朝中根基深厚，其消息網絡，絕非只有軍中人脈的顧家可比。與其要一些死物，不如利用這個機會，去觸碰那個最核心的秘密。
陸遠山聽到這個問題，臉色瞬間變得凝重無比。他看着眼前這個年僅十六歲的少女，心中掀起了驚濤駭浪。她不僅醫術通神，這份心智和格局，更是遠超常人。她很清楚，一個可靠的情報，遠比萬貫家財更有價值。
他沉默了良久，似乎在權衡着什麼。書房裏的氣氛，也隨之變得壓抑起來。
最終，他長嘆一口氣，緩緩道：“大小姐，你這個問題，可是要將我安遠侯府，也拖入一個巨大的漩渦之中啊。”
“侯爺若覺得爲難，清絡不敢強求。”顧清絡的語氣依舊平靜，但並未有絲毫退讓。
陸遠山看着她那雙清澈而堅定的眼，苦笑了一下：“罷了。這份恩情，若不還報，我陸遠山寢食難安。”
他走到書桌前，取過紙筆，卻沒有寫字，而是畫下了一個圖案。
那是一只展翅的雄鷹，形態猙獰，鷹爪之下，還抓着一支斷裂的箭矢。整個圖案，透着一股凌厲的殺伐之氣。
“我的人查到，襲擊顧將軍的那些刺客，雖然做了僞裝，但他們箭矢的尾羽上，都用特制的銀線，繡着這個‘黑鷹徽’。”陸遠山的聲音壓得極低，仿佛在訴說着一個禁忌的秘密，“這個徽記，在軍中是一個傳說，也是一個禁忌。它代表着一支不存在於任何兵部檔案中的影子部隊，只聽命於一人。”
“誰？”顧清絡的心，猛地提了起來。
陸遠山搖了搖頭，臉上露出一絲忌憚之色：“我不能說。我只能告訴你，這支力量，與東宮……關系匪淺。”
東宮！
顧清絡的瞳孔驟然收縮。
當今太子，乃中宮嫡出，仁善寬厚，朝野皆贊。可若此事真與他有關，那這位儲君的城府與野心，就實在太可怕了。父親手握兵權，功高蓋主，難道……竟成了太子登基之路上的絆腳石？
這個信息，如同一道閃電，劈開了重重迷霧，卻又讓她陷入了更深的黑暗之中。對手的強大，遠超她的想象。
“多謝侯爺。”顧清絡收斂心神，將那張畫着鷹徽的紙仔細疊好，收入懷中，“今日之事，出你之口，入我之耳，不會再有第三人知曉。”
“大小姐是聰明人。”陸遠山點了點頭，神情復雜地看着她，“你自己，也要多加小心。你的醫術，是救人的利器，但也可能……會成爲招來殺身之禍的根源。”
顧清絡心中一凜，鄭重地向陸遠山福了一禮，隨後便告辭離去。
回府的路上，她一直沉默不語。懷中那張薄薄的紙，卻仿佛有千斤之重。
黑鷹徽，東宮……
一個巨大的陰謀網絡，在她面前，緩緩拉開了一角。她意識到，自己和整個顧家，早已身處在驚濤駭浪之中，稍有不慎，便是萬劫不復。
回到將軍府，已是午後。
她沒有將這個消息立刻告訴家人，以免引起不必要的恐慌。這件事，必須從長計議。
接下來的幾日，府中風平浪靜。顧驍的身體一日好過一日，已經可以棄掉拐杖，在院中散步。顧清絡的“靜思苑”也已初具規模，她每日除了爲父親調配藥膳，便是在自己的藥房中，整理研究這個時代的草藥，並嚐試制作一些簡單的急救藥品。
她享受着這難得的平靜，心中卻始終緊繃着一根弦。
這日傍晚，殘陽如血，將天邊染成一片瑰麗的橘紅。顧清絡正在院中修剪一株新得的草藥，綠竹忽然面色有異地快步走了進來。
“小姐，宮……宮裏來人了！”
顧清絡修剪的手指一頓。
她抬起頭，只見一名身穿內侍官服、面白無須的中年太監，在一衆侍衛的簇擁下，正穿過月亮門，向她走來。爲首的太監手捧一卷明黃色的聖旨，神情倨傲，眼神銳利如鷹。
顧清絡心中“咯噔”一下，一種不祥的預感涌上心頭。
她放下手中的剪刀，帶着綠竹上前，規規矩矩地行禮。
那太監用眼角瞥了她一眼，沒有叫她起身，而是展開聖旨，用一種尖細而又威嚴的嗓音，高聲宣讀起來：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茲聞定國將軍之女顧清絡，深諳醫道，術妙岐黃，有活死人、肉白骨之能，朕心甚慰。近日，聖母皇太後鳳體違和，纏綿病榻，宮中御醫，束手無策。特詔顧氏清絡，即刻入宮，爲太後診治。不得有誤！欽此！”
聖旨不長，每一個字，卻都像一記重錘，狠狠地敲在顧清絡的心上。
怕什麼，來什麼。
陸遠山的話，言猶在耳。她這身醫術，終究還是驚動了宮裏，驚動了那位九五之尊。
這道聖旨，名爲封賞，實爲一道無法拒絕的催命符。
皇太後是何等金貴的身份？治好了，是天大的功勞；可一旦有任何差池，便是萬劫不復的死罪。更何況，宮中那麼多經驗豐富的御醫都束手無策的病，又豈是等閒之症？
這深宮大內，比之戰場，凶險百倍。
“顧大小姐，接旨吧。”那宣旨的太監合上聖旨，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她，眼神中帶着一絲審視與冷漠。
此時，聞訊趕來的顧家衆人，也都聚集在了院外，每個人的臉上都寫滿了震驚與擔憂。
顧清絡緩緩直起身，在那太監和所有人的注視下，伸出雙手，接過了那卷沉甸甸的聖旨。
明黃色的絲綢，觸手冰涼。
她抬起頭，望向天邊最後一抹即將被黑暗吞噬的晚霞，目光平靜得如同一潭深水。
她知道，從她接過這道聖旨的這一刻起，安逸的閨閣生活，已經徹底結束。前方等待她的，將是詭譎的宮廷，是叵測的人心，是與那個隱藏在“黑鷹徽”背後的龐大勢力，一次無法避免的正面交鋒。
金色的聖旨在她手中，仿佛不是榮耀，而是一道通往未知險境的門票。
這條路，她必須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