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歷陽,司馬彥並未直接西向碭郡。項羽那銳利如鷹隼的一瞥,讓他心有餘悸。他決定采取更迂回的路線,先向西北進入泗水郡地界,那裏勢力交錯,秦朝統治名存實亡,各種小股武裝、豪強、甚至盜匪割據一方,反而更容易隱藏。
他一路行來,刻意避開大軍行進的主要通道,專走鄉野小徑。所見景象,比之陳縣周邊更爲破敗淒涼。秦朝的地方統治機器幾乎癱瘓,新的秩序尚未建立,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大行其道。村莊十室九空,田地荒蕪,野狗啃噬着無人掩埋的屍骨。
永生帶來的敏銳感知,讓他能更清晰地聞到空氣中彌漫的死亡、絕望和……蠢蠢欲動的野心。每一個稍具規模的塢堡,每一個占山爲王的寨子,都可能是一個微縮的王國,上演着背叛、聯合、吞並的戲碼。
這讓他更加堅定了需要一個穩定身份的想法。遊方醫者或方士固然便於流動,但終究是無根浮萍,容易引人懷疑,尤其在動蕩地區。他需要一個能提供一定庇護,又能合理接觸信息,並且能長期維持的身份。
機會出現在一個叫“蘄縣”(今安徽宿州蘄縣鎮)的小城附近。此城剛經歷了一場小小的權力更迭——原秦朝委派的縣令在混亂中被一夥本地豪強帶領民衆驅逐,那豪強自稱“沛公”(與劉邦早期的稱號巧合,但並非一地),占據了縣衙,卻顯然缺乏治理經驗,城內秩序混亂,人心惶惶。
更糟糕的是,一場突如其來的風寒似乎開始在缺醫少藥的城中蔓延。
司馬彥在城外徘徊兩日,觀察着城門口進出的盤查——並不嚴格,守門的兵士更關心勒索入城費而非甄別身份。他下定決心,要在這裏進行一次“身份的試驗”。
他仔細整理了自己的儀容,洗去風塵,雖衣衫依舊陳舊,但努力表現出一種沉穩的氣度。他不再掩飾眼神中的滄桑與智慧,反而將其轉化爲一種醫者應有的沉靜與洞察力。他背起藥囊——裏面是他沿途采集炮制的各種草藥,走向城門。
“站住!幹什麼的?”守門兵士懶洋洋地攔住他。
“在下雲遊醫者,姓莫名言(取‘莫言往事’之意),見貴地似有疫氣萌發,特來盡綿薄之力。”司馬彥拱手,聲音平和而清晰。
“醫者?”兵士上下打量他,眼中露出一絲懷疑,但更多的是猶豫。城裏正缺大夫。
“可有路引憑證?”
“兵荒馬亂,路途艱難,憑證早已遺失。”司馬彥坦然道,隨即從藥囊中取出一個小瓷瓶,“此乃‘避瘟散’,諸位軍爺日夜值守,辛勞異常,可取少量溶於水中服用,可稍御瘴氣,聊表心意。”
那兵士將信將疑地接過瓷瓶,嗅了嗅,一股清涼提神的藥味。旁邊幾個兵士也圍了過來。司馬彥順勢又拿出幾包類似的藥散分給他們。這些小恩小惠迅速拉近了距離。
“進去吧進去吧!”收了“禮物”的兵士揮揮手,“城裏趙爺家正需要大夫呢,你要是能治好,少不了你的好處!”
司馬彥道謝入城。城內街道冷清,店鋪大多關門,偶爾有行人也是面色惶惶,步履匆匆。他很快打聽到“趙爺”就是那位新占據縣衙的豪強趙闕的本家叔叔,染病頗重。
這是一個機會。若能治好這位“趙爺”,便能迅速獲得本地權勢者的認可。
他來到趙府,通報了醫者身份。很快,他被引到一間充滿病人呻吟和藥味的臥房。床上躺着一位面色潮紅、呼吸急促的老者。一個身材粗壯、面帶焦躁的中年男子正在屋內踱步,便是豪強趙闕。
司馬彥上前,仔細觀察老者氣色、舌苔,又仔細切脈。他敏銳的感知能清晰地察覺到病人體內氣血的紊亂和邪氣的熾盛。這並非疑難雜症,只是風寒入裏化熱,加之老人體虛,來勢凶猛而已。但對於缺醫少藥的本地,已足以致命。
“如何?”趙闕急切地問,語氣帶着不容置疑的霸道。
“老先生是風寒邪氣入體,鬱而化熱,症雖急,卻非無救。”司馬彥沉穩道,“需用辛涼透表、清熱解毒之劑,佐以扶正固本。”
他迅速開出藥方——都是些常見草藥,他藥囊中大半都有,缺的幾味,他寫下名稱,讓趙家人去城中藥鋪搜尋(他知道大概率沒有,但這是流程)。
然後,他取出銀針——這是他珍藏的、爲數不多的舊物之一。消毒後,他手法精準地爲老者施針,刺激幾個關鍵穴位,疏導鬱熱。他那穩定無比的手法和蘊含在指尖的、一絲微不可察的長生能量(他小心控制着),很快讓老者的呼吸平穩了許多,潮紅的臉色也略見消退。
趙闕見狀,臉上的焦躁化爲驚異和一絲喜色。
接下來的兩天,司馬彥就住在趙府偏院,親自煎藥,細心照料。老者病情迅速好轉。趙闕對他態度大變,恭敬有加,賞賜了不少錢帛糧食。
“莫先生真乃神醫!”趙闕拍着他的肩膀,“如今這世道,像先生這樣有本事的人太少了!不如就留在蘄縣,我趙某必奉先生爲上賓!這縣裏以後醫藥之事,就全仰仗先生了!”
司馬彥心中一動,這正是他想要的結果。他故作沉吟,然後緩緩道:“趙公厚愛,莫言感激不盡。只是在下閒雲野鶴慣了,恐……”
“哎!先生說的哪裏話!”趙闕打斷他,“如今外面兵荒馬亂,哪裏都不安全!我蘄縣雖小,但有我趙某在,必保先生無恙!先生就當在此懸壺濟世,安居樂業,豈不美哉?”
司馬彥順水推舟,答應暫時留下。趙闕大喜,立刻讓人在縣衙附近收拾出一處不錯的院落給他居住,並掛上了“莫氏醫館”的牌子。
很快,“莫神醫”的名聲就在蘄縣及周邊傳開了。他醫術高明,尤其擅長針砭和應對時疫,收費又相對公道,對貧苦者甚至減免藥費,很快贏得了民心。連趙闕對他都更加倚重,時常請他過府商議事情——不僅是醫藥,有時甚至會問及一些簡單的治理之道。
司馬彥謹慎地提出一些休養生息、安撫流民的建議,大多被趙闕采納。他利用行醫之便,廣泛接觸各色人等,從士卒、工匠、農夫、商賈口中,聽到了更多關於外界的信息:劉邦已攻占沛縣,自稱沛公,勢力正向周邊擴張;章邯大軍主力正在河北與諸侯聯軍激戰;項羽巨鹿之戰,破釜沉舟,大破秦軍,聲威震天……
他默默將這些信息記下,夜深人靜時,便用密語刻寫於特制的薄木牘上,藏於地窖。
這是他第一次嚐試建立一個相對穩定的身份。過程比他預想的順利。醫術是他最好的護身符,而亂世中對人才的渴求,讓他迅速獲得了地位。
但他並未忘記危險。他時刻留意着是否有陌生面孔打探消息,尤其是對方士、丹藥或鹹陽舊事感興趣的人。長生盟的陰影,如同達摩克利斯之劍,始終懸在頭頂。
他也清晰地意識到,趙闕的統治並不穩固。此人勇武有餘,智謀不足,且頗爲貪吝,不得士心。蘄縣這個小池塘,恐怕很快又會掀起波瀾。
他就像一只暫時停歇的候鳥,利用這短暫的安寧,觀察着,記錄着,積累着,同時等待着下一次不得不啓程的時刻。
在這個小小的試驗場上,他實踐着如何用一個新的身份,在歷史的縫隙中生存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