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那一年,她還是橫刀立馬,恣意飛揚的寧家幼女。
一次戰場遇險,她和護衛被數倍於他們的敵人圍困,靠着地形優勢苦苦撐了三天三夜,到最後只靠最後一口氣撐着,本以爲會身殞於此,正巧到北境巡視的三皇子宇文欽路過此地,將她救下。
脫離危險之後,宇文欽也問起她的名字,然後笑言“稼穡”二字太過拗口,問她叫她阿寧可好。
當時她還天不怕地不不怕的反問,“阿寧”是叫她,還是叫她的父兄,換來宇文欽的一陣大笑。
那個時候......真是好啊。
謝冰寧出神,就連長康走了進來都沒有發現。
“謝娘子,你今日還未吃東西,這些白粥你先喝了罷,你也別嫌沒滋味,你身子剛好,不能吃太多難克化的東西。”
長康放下盛着粥的砂鍋,對着謝冰寧絮叨。
謝冰寧笑了:“哪裏會嫌棄,這可是姑姑的心意呢。”
說着,她走到桌邊坐下,蘇姑姑盛了一碗剛到她跟前,又遞給她一把勺子:“小心燙。”
謝冰寧接過來,低頭看着那碗粥,這粥雖然用的是陳米,但米已經煮化了,上面浮着一層薄薄的米油,可見長康已經熬了很久,這樣的粥對一個剛剛醒來的病人,可是暖胃養身的好東西。
她舀了一勺,輕輕吹了吹才喝了下去。
粥裏加了薄鹽,些許鹹味混合着米香,竟然勝過她喝過的任何玉液瓊漿。咽下後更是一股暖流順着喉頭流進胃裏,她只覺整個人都暖了過來。
這一刻,謝冰寧這才有了活着的真實感。
真好。
許是白粥的味道過於美味,許是因爲剛剛又折騰了一番,她只覺餓得厲害,手也有些發抖。她一口一口喝的有些急,但還是保持着舉止優雅。
看着她頭上冒出了細汗,鼻尖也燙的紅紅的,長康心裏升起些許的心疼,她忍不住拿出帕子,替謝冰寧輕輕擦了擦額頭:“孩子,慢點吃,鍋裏還有。”
謝冰寧點了點頭,不知爲什麼,長康的樣子讓她想起了自己的母親。
她雖然也常與父帥並肩作戰,挽弓如月,箭指北狄,但在家中,也只是個喜歡嘮叨的尋常母親。
當年自己的死訊傳到北境,母親白發人送黑發人,該有多傷心。
也不知道母親現在怎麼樣了?
一滴噙在眼角的淚終於滴進了碗裏,粥好像更鹹了。
長康心裏通透,但不能說破,只嘆了口氣:“好孩子,我知道你委屈,可現在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
“你也別怪沈娘子,她年紀小,只想着巴結公主穩住伴讀的位子,哪裏能想到那麼多呢。”
謝冰寧應了一聲。
長康只知是沈琴害謝冰寧起了高熱,卻不知真正的謝冰寧已然無聲無息的消失在了這世上。
她可以原諒,但沒有資格替謝冰寧原諒。
這件事可以說是沈琴的無心之過,但歸根結底還是她女兒的不對。
女債母償,到底也是她欠謝冰寧的,她不知道如何償還,只能連着她那份一起好好的活下去。
喝完了一碗粥,她覺得自己腦子也清晰了不少,放下碗,她問出一個早就在心裏盤桓的問題:“剛剛的來喜姑姑,也跟了娘娘很長時間了吧。”
“有十多年了吧......”蘇姑姑回憶:“來喜是娘娘的心腹,日後你雖不跟着公主了,可也略微敬着她點,爲了以前的事開罪了這樣的人不值得。”
這話信息量就大了,可惜這小姑娘病得厲害,許是傷了腦子,如今很多記憶也模糊不清,謝冰寧不知道這個來喜是否欺辱過原主,但這些還不是最要緊的。
她在乎的是另一件事——十五年前,跟在袁歸雁身邊最得臉的宮女並不是這個來喜,也不是現在已經成了尚宮的來福,而是她送給袁歸雁的白鷺。
袁歸雁母親早逝,家中繼母當家對她連面子情都沒有,她進宮的時候別說銀錢,就連像樣的首飾都沒有。當時的自己念在她父親是寧家帳下參軍,又年幼喪母孤苦無依,對她頗爲照拂,見她身邊就只有一個不滿十歲的小丫頭,就把身邊溫和穩妥的白鷺指給了她。
當時的袁歸雁,對白鷺很是器重,日日把白鷺帶在身邊。
可剛剛見到袁歸雁,她身後的一隊宮人裏並無白鷺的影子。
當時謝冰寧就發現不對,現在細細回憶了一番,這具身體記憶裏,朝陽公主身邊的宮人竟無一人是她當初精挑細選之人!
她身死後,宇文欽念及她和袁歸雁交好,將女兒交給袁歸雁撫養也是入情入理,身邊服侍的下人有些不妥,也不可能一個不留,就連白鷺也不見了。
而女兒也被教成了這幅樣子。
這不對。
一個讓人後背發涼的猜想在謝冰寧心頭閃過,可又被她壓了下去,只是在看着蘇姑姑新盛的半碗粥,卻再也沒了胃口。
“是不是累了。”長康看她遲遲沒有動作,安撫的拍了拍她的肩膀:“今日不會有你的差事,你去榻上歪一會兒吧,這兒我來收拾。剛剛聽李姑姑說,你那邊的居所也在收拾,下午就來接人了。”
謝冰寧點了點頭,撐着桌子站起來,扶着長康靠在榻上,對着長康笑:“那就勞煩姑姑了。”
“行了,我就一普通宮女,也就謝娘子你叫我一聲姑姑。”長康笑着把剩下的粥倒回砂鍋裏,收拾好碗筷,就開始給謝冰寧收拾家當,她的東西不多,除了筆墨紙硯,也就一箱子書和幾件冬衣,很快就被長康打成了兩個小包袱,至於書冊和寫好的字紙,長康不識字,全都沒敢挪動。
長康摸了摸包袱,眼神帶着些許不舍。
她長長舒了口氣,想再叮囑些什麼,但看着靠在榻上,閉着眼睛呼吸綿長的謝冰寧,又心疼的把到嘴邊的話咽了下去。
其實謝冰寧並沒有睡着,她還在想着剛剛的事情。
她會不會......從未看透過袁歸雁。
那宇文欽呢?
就算當初看不透,十五年了,仍看不透麼?
他怎麼能任由他們的女兒被養成這幅模樣?
謝冰寧的手有些發抖。
門被猛得推開,門板撞在土牆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伴着灌入的冷風,沈琴的聲音也涼涼的自門外響起:“你如今倒也是發達了,還有人巴巴兒的給你收拾行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