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芒咖啡的意式濃縮機發出低沉的嗡鳴,小雅正專注地用拉花針在奶泡上勾勒出一朵鬱金香。李建國靠在吧台邊,核對着上午的配送單,陽光透過落地窗斜斜地灑進來,在他手背上投下細碎的光斑。
日子像杯溫吞的拿鐵,終於有了點踏實的暖意。每天送完咖啡,他會去菜市場挑些新鮮的排骨,浩浩最近總說想吃糖醋排骨;周末會帶兒子去公園放風箏,看着那只歪歪扭扭的孫悟空風箏在天上晃悠,小家夥能笑出聲來。
他甚至開始在手機備忘錄裏記賬:房租三千,幼兒園學費兩千五,生活費四千……然後一筆一筆地劃掉已經攢夠的部分。至於那千萬債務,他把數字存在了手機最隱蔽的文件夾裏,像塊壓在箱底的石頭,不去碰,卻知道它一直在。
“李師傅,這單送到恒基大廈28樓,客戶說要現磨的藍山,等不及平台配送了。”小雅把一個燙金的咖啡杯放進保溫箱,杯身上印着“星芒咖啡”的燙金logo。
“得嘞。”李建國拎起保溫箱,剛要轉身,手機突然在口袋裏震動起來。
陌生號碼,歸屬地是江城。
他皺了皺眉,最近騷擾電話不少,多半是催債的,他本想直接掛掉,手指卻鬼使神差地劃開了接聽鍵。
“是李建國吧?”
電話那頭的聲音像塊生鏽的鐵片,刮得人耳朵生疼。那股子油滑的腔調,裹着點刻意壓低的得意,讓李建國心裏莫名一緊。
“你哪位?”
“嘖嘖,才多久不見,就聽不出我的聲音了?”對方輕笑一聲,那笑聲裏的嘲諷像根針,精準地扎在他最敏感的地方,“想想聚友茶館,想想張大海——當年你拍着胸脯說‘我擔保’的時候,我就在旁邊坐着呢。”
聚友茶館。張大海。
這兩個詞像兩把淬了冰的錐子,猛地扎進李建國的太陽穴。他攥着手機的手指瞬間收緊,指節泛白,連呼吸都漏了半拍。
“趙鵬?”他的聲音幹澀得像砂紙摩擦。
“喲,總算想起來了?”趙鵬的語氣更得意了,“李哥,別來無恙啊?聽說你現在改行當‘騎士’了?送咖啡這活兒,風吹日曬的,不比當年在建材市場當經理舒坦吧?”
李建國的火氣“噌”地就上來了。當年趙鵬在張大海的小公司裏當跑腿的,見了他點頭哈腰,一口一個“李哥”,恨不得把鞋底的灰都擦幹淨。現在倒好,隔着電話線,倒擺出了太上皇的譜。
“有屁快放。”他壓着嗓子,怕在店裏失態。
“別急啊,”趙鵬拖長了調子,像逗弄一只被困住的螞蚱,“我找你,是想跟你聊聊‘錢’的事兒。張大海那孫子跑了,他欠我的五十萬,總不能就這麼黃了吧?”
“他欠你的錢,找我幹什麼?”李建國的聲音冷得像冰。
“誰讓你是他‘鐵哥們’呢?”趙鵬笑得更歡了,“再說了,你不是擔保人嗎?多擔點也無妨。我聽說你兒子在陽光幼兒園上大班,挺可愛的,昨天我去接我侄女,還看見他跟小朋友搶滑梯呢。”
“你他媽想幹什麼?”李建國猛地提高了音量,吧台後的小雅嚇了一跳,手裏的拉花針“當啷”一聲掉在地上。
他渾身的血都往頭上涌,趙鵬這是把主意打到浩浩身上了!那個才六歲的孩子,連打針都要抱着他脖子哭的小家夥,怎麼能被這種人盯上?
“別激動啊李哥,”趙鵬的聲音慢悠悠的,卻透着股陰狠,“我就是想跟你‘好好聊聊’。今天下午三點,聚友茶館,老地方。你要是不來……”
他故意頓了頓,那留白裏的威脅,像條吐着信子的蛇,纏得李建國喘不過氣。
“你知道後果。”
電話被粗暴地掛斷,聽筒裏只剩下“嘟嘟”的忙音。
李建國僵在原地,手機在掌心微微發燙。陽光依舊明媚,咖啡香依舊濃鬱,可他卻覺得渾身冰冷,像掉進了臘月的冰窖。
去,還是不去?
不去,趙鵬那種人,什麼事都幹得出來。他仿佛能看到浩浩放學路上,被陌生人攔住的場景,心髒瞬間揪成一團。
去了,萬一趙鵬設了圈套,帶了一群人逼着他寫欠條,或者幹脆動手搶錢……他摸了摸後頸,那裏的灼熱感隱隱浮現,像塊藏在皮膚下的烙鐵。
速度,是他唯一的底牌。
“李師傅,你沒事吧?”小雅撿起拉花針,小心翼翼地問,“臉都白了。”
“沒事。”李建國深吸一口氣,把保溫箱放在吧台上,“這單我晚點送,先出去一趟。”
他脫下印着“星芒咖啡”的圍裙,疊得整整齊齊放在吧台上,動作卻有些發顫。他走到門口,又回頭叮囑:“要是有人找我,就說我家裏有急事。”
騎上那輛吱呀作響的電動車,李建國沒有直接去聚友茶館。他繞了個彎,先去了陽光幼兒園。
柵欄門後,浩浩正坐在小桌子旁畫畫,小腦袋湊得很近,鼻尖都快碰到畫紙了。李建國隔着柵欄看了會兒,心裏又酸又軟。他找到浩浩的班主任,塞了兩盒剛買的進口巧克力,拜托老師放學時一定要等他來接,哪怕晚半小時,也不能把孩子交給任何人。
“李大哥,你放心,浩浩我盯着呢。”班主任是個熱心的年輕姑娘,看出他神色不對,又多問了句,“是不是出什麼事了?”
“沒事,就是怕有人販子。”李建國扯了個謊,喉嚨發緊。
離開幼兒園,他騎着電動車,沿着江邊慢慢走。江風帶着水汽吹過來,稍微吹散了點心頭的躁火。他想起王秀蘭走的那天,也是這樣的陰天,她把離婚協議書放在桌上,說“我不能讓浩浩跟着你遭罪”。
是啊,他不能讓浩浩遭罪。
聚友茶館的招牌還是老樣子,掉了塊漆,露出底下的木頭紋路。門口的竹椅上,兩個老頭在下象棋,棋子拍得石桌啪啪響。李建國停好車,盯着那扇斑駁的木門,像盯着一張擇人而噬的嘴。
他深吸一口氣,推門走了進去。
煙味混着茶漬的酸腐味撲面而來,老板在吧台後打瞌睡,抬起眼皮掃了他一眼,又耷拉下去——大概是覺得他這穿着外賣服的樣子,不配喝店裏的好茶。
靠窗的位置,趙鵬正背對着他,手裏把玩着一串佛珠,桌角放着個黑色的塑料袋,鼓鼓囊囊的,不知道裝了什麼。
李建國走過去,把電動車頭盔往桌上一放,“咚”的一聲,驚得趙鵬手裏的佛珠差點掉地上。
趙鵬慢悠悠地轉過身,臉上堆着假笑,眼睛卻像淬了毒的釘子,在他身上來回掃視:“李哥,來得挺早啊。我還以爲你得磨蹭到天黑呢。”
他穿了件花襯衫,領口敞着,露出脖子上粗粗的金鏈子,手指上戴着個碧綠的玉扳指,晃得人眼睛疼。這身行頭,跟他當年在張大海身後點頭哈腰的樣子,判若兩人。
“說吧,五十萬,你想怎麼要?”李建國懶得跟他兜圈子,直接坐在他對面,膝蓋抵着桌子,帶着股不容置疑的氣勢。
趙鵬愣了一下,似乎沒料到他這麼直接,隨即笑了:“李哥就是痛快。現金,五十萬,三天後下午三點,還在這兒。”
“我要是不給呢?”
“不給?”趙鵬拿起桌上的黑色塑料袋,往李建國面前一推,“你自己看吧。”
袋子裏倒出來的,是一沓照片。
有浩浩在幼兒園門口揮手的,有他租的那間頂樓小屋的,甚至有他送外賣時被拍的背影,照片背面還寫着日期,最近的一張,就是今天早上。
李建國的拳頭“咔嚓”一聲攥緊了,指節泛白。他看着照片上浩浩笑得露出豁牙的樣子,心裏的怒火像岩漿一樣翻滾。
“趙鵬,你敢動我兒子一下,我他媽廢了你!”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卻帶着股狠勁,嚇得趙鵬下意識地往後縮了縮。
“別、別動手啊李哥,”趙鵬強裝鎮定,卻沒敢再拿照片晃悠,“我就是想跟你‘商量’,又不是來打架的。你想想,五十萬換你兒子平平安安,多值啊。”
“值你媽個頭!”李建國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茶杯都震得跳了起來,“張大海欠你的錢,你找他要去!跟我耍這套,你算個什麼東西!”
他的聲音太大,店裏下棋的老頭都看了過來,對着這邊指指點點。
趙鵬的臉一陣紅一陣白,大概是覺得丟了面子,也提高了音量:“我找不到他,不找你找誰?誰讓你當初充好漢當擔保人!我告訴你李建國,三天後見不到錢,不光是你兒子,你租的那破房子,你送咖啡的破店,我都給你攪黃了!”
說完,他抓起照片塞進塑料袋,站起來就走,走到門口時還回頭撂了句:“別想着報警,我沒犯法,警察也管不了!”
看着他消失在門口的背影,李建國重重地靠在椅背上,胸口劇烈起伏。他端起桌上的涼茶,一飲而盡,冰涼的茶水順着喉嚨流下去,卻澆不滅心裏的火。
三天。五十萬。
這不是搶錢,是要命。
他掏出手機,翻遍了通訊錄,想找個人借錢,卻發現能打的號碼寥寥無幾。親戚朋友早就被他借怕了,上次妹妹偷偷塞給他五千塊,還被妹夫罵了一頓。
難道真的要眼睜睜看着趙鵬欺負到頭上?
李建國走出茶館,江風迎面吹來,帶着點涼意。他抬頭看了看天,雲層很厚,像塊沉甸甸的鉛板。
他摸了摸後頸,那裏的灼熱感越來越明顯,仿佛有股電流在皮膚下遊走。
他不是以前那個任人拿捏的李建國了。
他有速度,有別人沒有的本事。
五十萬是嗎?
他掙。
但不是爲了讓趙鵬得意,而是爲了保護浩浩,爲了讓這個混蛋知道,他李建國就算跌進泥裏,也能咬掉對方一塊肉。
他騎上電動車,調轉車頭,朝着江城最繁華的CBD駛去。那裏高樓林立,霓虹閃爍,藏着最多的機會,也藏着最多不爲人知的急活兒。
他不知道能不能在三天內掙到五十萬,但他知道,自己必須試試。
後視鏡裏,聚友茶館的招牌越來越小,像個褪色的噩夢。李建國握緊車把,風聲在耳邊呼嘯,他的眼神越來越亮,像暗夜裏驟然亮起的閃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