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多久沒有純粹地感受風、聽海浪?而不是在屏幕上滑動他人的生活,焦渴地等待一點數字殘渣來喂食自己。
那本該連接他人的工具,反而成了將她與現實隔絕的屏障。
她忽然懂了林薇說的“換個活法”意味着什麼。陳暮用徹底的數字消失,斬斷了與過去的連結。
無論對錯,他確實走向了“新生活”。而她卻固執地留守原地,在廢墟中挖掘,甚至把自己活成了一座廢墟的守墓人。
海風持續吹來,灌入她心中那個被鑿開的洞。帶來冰冷的刺痛,卻也帶來一種陌生的清醒。
她拿出手機,這一次,沒有點開任何社交軟件。她打開相機,對準遠處被燈光勾勒的雲層,按下快門。
然後熄屏,將手機放回口袋。
回去的路上,她的腳步不再虛浮慌亂。那個每夜準時催她進行搜索儀式的生物鍾警報,仿佛終於在海風裏被掐斷了信號。
她知道問題並未瞬間解決,空洞依然存在。但至少今夜,她用自己的雙腳,走出公寓,丈量了從虛擬荒漠到真實海岸的距離。
這只是一個開始。但她終於,自己邁出了第一步。
她開始嚐試填補那個固定的時間空洞。
第一個沒有搜索陳暮的周一夜晚,時間像被拉長的橡皮筋,緩慢得令人心慌。她盯着畫架上蒙塵的素描本,筆尖懸空良久。
最終落下的卻是一個無意識的、反復描摹的“C.M.”。她煩躁地撕下紙頁揉成一團,打開視頻網站,讓熱門劇集的聲光填滿房間。
卻發現自己只是盯着進度條發呆。
周二,她強迫自己下班後直接去公司附近的健身房。在跑步機上揮汗如雨,身體的疲憊終於壓倒了思維的混亂。
淋浴時,溫熱的水流沖過臉頰,她忽然分不清那是汗水、熱水,還是眼淚。但至少,那個夜晚過去了。
周三,她翻出林薇的邀約,回復道:“塘朗山,還缺人嗎?”
林薇很快發來一個歡呼的表情包和一個集合時間。
周六清晨,她站在山腳下。看着穿着速幹衣、精神抖擻的林薇和另外幾個幾乎陌生的朋友,一種格格不入的疏離感再次襲來。
她下意識地想摸手機,又強行忍住。
“微雨!這邊!”林薇笑着招手,遞給她一瓶水,“好久沒見,你氣色好像……嗯,有點累,但感覺不一樣了。”
紀微雨勉強笑笑:“加班加的。”
登山的過程並不輕鬆。她的體力顯然不如這些周末常出來活動的人。
最初的半小時,她只是沉默地跟在後面。聽着前面的人閒聊着工作、健身、最近的展覽,呼吸急促,心髒在胸腔裏沉重地跳動。
汗水浸溼了額頭,山間的微風卻帶來一絲清涼。
就在她快要跟不上時,林薇放慢腳步,落到她身邊。
“不急,慢慢走,這兒的風景要細看。”林薇指着路邊一叢肆意生長的野花,“你看,城裏可見不到這麼潑辣的顏色。”
紀微雨順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那是一種叫不上名字的紫色小花,花瓣不大,卻簇擁在一起,開得極爲濃烈。
帶着露水,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她深吸一口氣,肺葉被草木的清甜氣息充滿,一種久違的、細微的悸動從心底升起。
她忽然想起自己曾經很喜歡畫植物。大學時,素描本裏最多就是各種花草。
“我以前……也挺喜歡畫這些的。”她輕聲說,像在對自己說。
“真的?那下次寫生叫上你!”林薇很自然地接話,“我們有個朋友在華僑城開了個畫室,周末常組織活動,氛圍特好。”
登頂的那一刻,視野豁然開朗。遠處是連綿的綠色山巒,腳下是變得渺小的城市樓群。
深圳灣像一條藍色的緞帶鋪陳其間。風一下子大了起來,吹得她頭發飛舞,也仿佛吹走了胸腔裏積壓的某些濁氣。
有人拿出手機拍照,她也跟着舉起手機。但這一次,取景框裏沒有需要刻意避開的身影,沒有需要斟酌角度以展示“我很好”的意圖。
她只是單純地,記錄下眼前這片開闊。
她看着屏幕裏的畫面,遲疑了幾秒。然後做了一件三個月來從未做過的事——她打開朋友圈,選中這張山頂的照片。
沒有配任何矯情的文字,只簡單地輸入:“塘朗山的風,很通透。”
點擊發送。
幾乎立刻,有幾個同事和朋友點了贊,留下“羨慕”、“好看”的評論。這些簡單的互動並未在她心中激起太大波瀾,但也沒有帶來負擔。
她只是平靜地收起了手機,繼續感受着山頂的風。
下山的路輕鬆了許多,肌肉的酸脹感提醒着她身體的真實存在。回城的車上,陽光透過車窗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她聽着車裏其他人閒聊,偶爾也能插上一兩句話。雖然大部分時間依舊沉默,但那沉默不再是空洞的煎熬,而更像一種疲憊後的平靜。
晚上回到公寓,她習慣性地看了一眼手機。朋友圈的紅點提示有新的點贊。
她點開,在一排熟悉的頭像中,一個沉寂已久的名字跳了出來——是她大學時藝術社團的一位學姐。
評論道:“構圖和光影抓得真好,還是那麼有感覺,多久沒見你發作品了?”
這句評論像一把小小的鑰匙,輕輕叩動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