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機降落在洱海之畔時,江晴晞才想起自己甚至沒有確認許知檐是否還在那座老宅。三年,足夠讓一個執着的人放棄,也足夠讓一座脆弱的古建徹底傾頹。
出租車駛過熟悉的街道,遊客比記憶中更多了些。喧囂之下,那座院落的沉靜仿佛只是一個被雨水浸溼的舊夢。
院門依舊半掩,和她速寫本上的輪廓分毫不差。只是門板上多了幾道風雨侵蝕的深痕,門環也被歲月磨得黯淡。
她深吸一口氣,推門的手竟有些微顫。並非全然因爲期待,更多的是恐懼,恐懼確認那縷微光已然熄滅。
院內景象讓她怔在原地。
桂花樹依舊繁茂,陽光透過枝葉,灑下的光斑卻落在一堆雜亂堆積的木材、磚石和防雨布上。昔日的靜謐被一種緊繃的、瀕臨破碎的忙碌所取代。
兩個工人正費力地抬起一根明顯腐朽的梁木,低聲交換着對工期和酬勞的憂慮。
而許知檐,就在這片狼藉的中心。
他蹲在正房廊下,對着一本攤開的泛黃賬冊和一台屏幕碎裂的舊筆記本電腦,眉頭緊鎖。側臉線條依舊清晰利落,但下頜緊繃,透出一種她從未在他身上見過的焦灼。
他穿着沾滿灰漬的工裝,袖口卷起,小臂肌肉因持續用力而微微隆起。空氣中依舊彌漫着木香,卻混雜了更濃重的塵土和焦慮的味道。
他似乎察覺到門口的陰影,抬起頭。
目光撞上的那一瞬,江晴晞再次聽到了三年前雨中的心跳聲,猛烈而原始。他的眼神先是掠過一絲被打擾的不悅,隨即是怔忡,然後是某種極力壓制的、難以置信的辨認。
深潭般的眼底終於起了波瀾,但那波瀾裏是疲憊,是重壓下的恍惚。唯獨沒有她潛意識裏期待的、久別重逢應有的溫度。
“你……”他站起身,聲音比記憶裏沙啞了許多,“江……晴晞?”
他還記得她的名字。這個認知讓她心頭一澀。
“我來……看看。”她走近幾步,目光掃過周遭的混亂,“這是……?”
“整體修繕。”他言簡意賅,合上賬本,動作間帶着刻意收斂的疲態。“之前的結構加固沒做好,雨季差點垮了一角。現在需要全部重來。”
他頓了頓,像是解釋,又像是自言自語。“原來的投資人覺得回報太慢,撤資了。”
一句話,道盡了所有困境。他堅守的世界,正在現實的傾軋下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一個包工頭模樣的人拿着圖紙過來,語氣不耐:“許師傅,這根主梁必須換,但你說的那種老料現在價高不說,根本找不到那麼長的!還有,工人這邊的工錢今天再結不出,下午可就沒人來了!”
許知檐下頜線繃得更緊,沉默地接過圖紙查看。那是一種習慣於獨自承受壓力的姿態。
江晴晞的心髒像是被那只手緊緊握住。她看着他低垂的、專注的側臉,看着他指腹那抹熟悉的薄繭按在冰冷的預算數字上。
三年前雨中的心動,陽光下共飲的暖意,此刻盡數化爲尖銳的疼惜和一股沖動。
她幾乎沒有思考。
“需要多少?”她的聲音響起,平靜得讓自己都驚訝。
許知檐和包工頭同時看向她。
“什麼?”他沒明白。
“換梁料,還有工人的工錢,以及後續……大概還需要多少?”她重復道,打開自己的手機銀行界面。
那筆剛剛到賬的、尚未焐熱的“大獎”數字,清晰地呈現在屏幕上。
許知檐的目光從屏幕移到她的臉上。那雙古井般的眼睛裏終於清晰地浮現出震驚,以及一絲被冒犯般的警惕。
“這不合適。”他生硬地拒絕,移開視線,“這是我的問題。”
“這不是投資,也不是借款。”江晴晞上前一步,語氣堅決。“記得三年前我畫的那幅飛檐嗎?我記得你說過,它很美,值得被守護。”
她頓了頓,聲音低了些,更清晰。“現在,我只是想守護我認爲美的東西。包括你守護它的樣子。”
許知檐猛地看向她。
陽光熾烈,照亮空氣中飛舞的塵糜,也照亮她眼中毫不退縮的真誠與那筆足以解他燃眉之急的“幸運”。這不是憐憫,不是施舍,這是一種基於深刻理解和共鳴的選擇。
包工頭看看他,又看看她,識趣地退開幾步。
長時間的沉默。只有風吹過老舊窗櫺的嗚咽聲。
終於,許知檐極其緩慢地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他再次看向那堆亟待更換的梁木,看向這座傾注了他所有心血的老宅,目光沉重而眷戀。
然後,他轉向她,聲音依舊沙啞,卻褪去了些許硬殼:“那種老料……很貴。而且,很可能最後什麼都剩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