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在初見之時她就解釋過，可如今蕭玦卻又問了一遍。
他是在確認，確認她話裏真假，是否前後一致。
陸汀蘭陷入回憶，聲音輕得發虛：
“我本是蒼溪縣上的孤女。兄長大雪天進山采藥，被山匪所殺。家中人說我是煞命，便將我送來白雲庵，要我終生修行。”
她抬起頭望向他，眼中含淚，又帶不甘。
“我不願來的。”
話雖真假摻半，眼中的情緒卻真切。
可蕭玦竟低低地笑了起來。
再開口時，蕭玦的聲音冷冽如冰。
“哪裏的山匪？用什麼兵器殺的？是刀是劍？官府如何斷案？抓到人了嗎？在哪發現屍身？死了多久發現？”
他一連串問了許多問題，逼得陸汀蘭啞口無言。
陸汀蘭腦中一片混亂。
她低頭，無意識地攥緊袖口。
怎麼辦，怎麼辦？
爲什麼蕭玦要對她步步緊逼？爲什麼他要這樣？
明明自己救了他啊！
爲什麼所有人都要逼她？
她的腦子好亂，好亂。
前世與今生交錯着閃爍在腦海裏。
蕭玦冷眼注視着她的慌亂。
陸汀蘭抬手抱住腦袋上
寬大的袖口隨之滑落，一直褪到手肘。
那一片巨大的、深紫色的淤青赫然顯露。
撞進蕭玦的眼中。
蕭玦怔愣片刻，收斂了眼中的冷冽。
他不再逼問，甚至不再看着她
而是，轉頭看向洞外紛飛的霜雪。
“我不知道……”
一片死寂中，她突然開口。
聲音輕得像嘆息，飄在風裏。
“他的死訊傳來時，我就暈過去了。”
蕭玦回頭看她。
這一次，陸汀蘭沒有抬頭。
沒有用那雙總是含淚的眼睛看他。
她只是抱緊自己，下巴抵在膝上，目光空茫茫的。
不知道在看什麼，像是要把地盯穿。
“那時，我還昏迷着，就被他們拖進祠堂……他們潑我冷水，逼我清醒。”
她像是自言自語，也不管他是否還要再問，只喃喃地說下去。
“他們罵我，斥責我，說我是喪門星，毀了全家。”
“他們拉着我，將我拖去沉塘，要我去死……”
“我的養母提出，讓我去白雲庵修行終生，終其一生爲家中祈福，以清身上孽障。”
她聲音哽咽起來，逐漸抑制不住，終於化作哭聲。
不再是壓抑落淚，而是徹底崩潰。
淚水淌了滿臉，打溼了她的衣襟。
她抬起頭望向他，重復道：“可我不想……”
蕭玦沒有說話，臉上也沒什麼表情，只靜默地看着她。
陸汀蘭聲音越來越輕，眼皮也越來越重。
眼前的一切漸漸模糊，最終陷入黑暗。
她身子一軟，歪倒在冷硬的石板上，只剩唇間還輕喃着：“我不想……我想……”
“哥哥……哥哥……”
呢喃漸弱，變成破碎的嗚咽。
最終所有聲音都消失了，一切歸於寂靜。
洞裏重新沉入黑暗。
蕭玦望向昏厥過去的陸汀蘭。
單薄的身子還在輕微地發抖。
天寒地凍，她本能地蜷縮起來。
淚痕遍布臉頰，眼角仍掛着未落的淚。
他目光掠過那件嫩綠的鬥篷。
指節分明的手指微微一動。
隨即，他收攏手指，起身走向洞口，站在那裏一動不動。
洞外風雪正厲。
……
翌日清早，陸汀蘭轉醒時，天還未徹底亮透。
雲層背後透出一線薄光，勉強照亮洞內。
陸汀蘭醒來後，發現身上胡亂地披了那件嫩綠鬥篷。
她抬眼向洞口望去，風雪已止，四野寂寂。
蕭玦挺拔的身影立在那裏，熹微晨光落了他一身。
明明近在咫尺，卻仿佛隔了千山萬水。
“醒了？那就走吧。”
蕭玦並沒有轉身，背對着她，啞聲說道。
陸汀蘭將鬥篷放在一邊，虛弱地撐起身子。
一步步走到他身後，在僅隔三寸之處停住。
“多謝了，昨夜我……”
她正想繼續說些道謝的話，卻被蕭玦打斷。
蕭玦轉過頭來，眸中疏離冷冽。
一如初見。
不，少了那份初見的殺意。
其餘……一模一樣。
蕭玦冷聲道：“我向來不喜欠人情。”
此話的意味再明顯不過。
楚河漢界，結界分明。
陸汀蘭在他身前垂下腦袋，自顧自低點着頭。
艱難地從齒縫中滾出一個“嗯”字。
蕭玦看着她低垂的腦袋，又抬眼掠過她，直視前方。
“我傷已無礙，今日便走。”
他的聲音依舊冷硬，瞧不出半分情緒。
這句輕飄飄的話砸在陸汀蘭的心裏。
砸地心肺俱裂，砸地無法喘息。
她能料到的，蕭玦這幾日傷勢大好，馬上就會離開。
可爲何偏偏是現在？
若他昨日收下香囊後再離開，也好過此刻。
爲什麼自己偏偏在昨夜昏了過去？
淚水又一次不受控地涌出，她死死攥住衣角，指尖用力到泛白。
爲什麼，爲什麼自己這麼不爭氣。
陸汀蘭陷入深深的懊惱與絕望。
爲什麼昨日自己要昏迷？昏迷了還要做那該死的噩夢？
又讓賀承詡成了自己的夢魘？還要讓他再害自己一世嗎？
蕭玦漠然地看着眼前的陸汀蘭。
這個女子極愛哭。
至少，從他第一眼見到她，便是一直在哭。
嬌弱明豔的花朵，落在這風雪裏，終究只有被摧殘的份。
除非……
除非有一棵參天大樹，能替它擋住這漫天風雪。
蕭玦抬了抬眼，不再看她。
轉身望向一片蒼茫。
嬌花早已沒了蹤影，更別提什麼能護着它的大樹了。
蕭玦不再去聽身後的哭聲，他抬腳離開。
卻在這時，他揚起的衣角被拽住。
力道不大，卻執拗地很。
陸汀蘭見到蕭玦抬腳要走的那刻，她心下更加慌亂。
她沒有理由再留住他。
蕭玦太強大了，她低估了這個男人。
亦是高估了自己。
陸汀蘭不敢抬起頭來，她看着手中衣角。
語速加快，帶着哭腔與哀求：“求你，再幫我一件事……”
話還未說完，玄色衣角就從手中滑走。
她快速伸手去撈，卻與冰冷如刀的空氣撞了個滿懷。
心，直直墜落下去。
陸汀蘭慌忙抬頭，她看着蒼茫中的一抹玄色背影，大聲喊道：“求你……就當我救了你一條命，再幫我一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