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李隆基那荒唐的口諭傳下,朝堂之中便陷入了一種奇異的沉默。
無人應和,也無人反駁,仿佛這道聖旨只是風吹過宮牆,蕩起一陣細響,便湮沒無蹤。
連那向來擅長給聖人捧臭腳的李林甫,聽到這事兒時也只是微微俯首,沒有發表什麼意見,似乎假裝在欣賞自己腳邊的地磚。
這只老狐狸心中明白,若是平日裏在其他事兒上誇一句“聖明英斷”,皇帝自然會笑納,覺得他嘴甜,能體察聖意,是聖人的知己。
但今日這事兒.........他可不覺得這事情能有什麼好結果,若是自己再裝大尾巴狼跑上去誇李隆基聖明聖斷的,等這事情失敗了,他少不得要拿自己來開刀。
連李林甫都不敢發表意見,更別說旁人了。
於是,滿朝文武皆低眉順眼,像一群在暴雨前屏息的麻雀,在等着不知何時會劈下的驚雷。
楊昱回家後還是一如既往地練着槍,只是聽着自家郭師父對此極爲不滿的碎碎念,心裏也是五味雜陳。
他想起先前李仙宗說的“此事不宜鬧大”,隨仍然想不通其中關竅,但還是聽了進去。
若換作別人說此話,他十有八九會當場翻臉,可這一次,他只是沉默地點了點頭。
不是信李仙宗,而是信清妙子。
自從穿越過來之後,他就疏遠了那些曾經的狐朋狗友,在這個時代,清妙子是他少有的稱得上“朋友”的人。
他不信清妙子會害他。
至於李隆基............楊昱心中暗暗冷笑。
如今朝堂上端坐着的這位九五之尊早已不是開元年間那個勤政愛民的聖君。
不可一世的人,總得吃幾次虧,才會知道有些事遠不是一句聖旨就能定乾坤的。
三天後,荔枝沒到。
五日後,荔枝到了,卻沒一顆能吃
御苑外的大榆樹下,十幾口巨大的木箱正被粗暴地撬開。
濃烈的腐臭味瞬間撲散開來,連離得最近的禁軍都被熏得皺起眉,紛紛退了兩步。
箱子裏,原該色澤鮮亮、帶着香甜氣的荔枝,此刻卻像是被人泡在污水裏三天三夜----
果皮發黑,果肉潰爛,汁水變成了渾濁的褐色,粘膩得令人作嘔。
李隆基站在台階上,望着這一幕,臉色一寸寸陰沉下來。“廢物!都是廢物!”他怒喝一聲,拂袖而去。
宮中太監、宮女和侍從盡數跪倒,連大氣都不敢喘。這沿途送運一路換馬不停,晝夜兼程,已經累死了不知多少驛卒與馬匹。
皇帝卻絲毫不在乎這些,只是不斷地責怪着臣子們的無能。
華清宮內,看着面色發黑的李隆基,楊玉環心中是不滿、是責怪,也有恐懼。但她還是迎了上去,柔聲勸道:
“陛下,天時地利,豈能強求?已有人因此殞命,再責罰,只恐人心不安。”
李隆基握着袖口的手指用力收緊,又緩緩鬆開,似乎是在克制。
半晌,這人才憋出一句:“愛妃,你實在太善良了。”
善良的哪裏是我......楊玉環在心裏吐槽着。分明是眼前這位“千古明君”太不把人命當回事了。
“罷了,此事不再追究。”他沉聲道,“高力士,過來!”
這大太監也是有趣,平日裏存在感不高,仿佛世上不存在這個人,但只要李隆基一開口,他立馬就出現了。
“傳旨----廣發英雄帖,朕要招募天下善騎者、能疾行者,封爲‘荔枝使’,若能爲我愛妃帶回新鮮的荔枝,重重有賞。”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可勇夫無智,卻是難以解決這荔枝之事,荔枝使之職無人敢接,這事兒最終也還是要石沉大海。
只是那日皇帝對着貴妃的賭咒發誓,卻叫聖人的威儀裹挾着這件荒唐的小事,再難停歇。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暮色將垂,院中竹影搖曳。
楊昱剛打完一套槍,收了招,正擦着汗,就聽有人在院外笑着喊:
“嘖嘖,這是誰啊?槍法雖不精細但也凌厲,倒是頗有將軍之態了。幾日不見,怎麼就變得人模人樣起來了?”
他回頭一看,陳洝正倚着門框。
“少來,陳兄,”楊昱撇了撇嘴,“我本來就有人樣。”
“呵呵,你之前那是徒具人形,卻是人模狗樣。”陳洝眯起眼笑了笑,見楊昱要反駁,擺擺手,“不說這個了,我今兒來是正經事。”
“罵完我就要說正事是吧。”
楊昱不滿地用胳膊肘撞了一下陳洝。
後者明顯是吃了痛,但又強撐着不露洋相,表情還繃着但面色卻難看了不少,沒了剛才的風輕雲淡,楊昱心裏才平衡些,領着他進屋。
二人進屋坐下,陳洝的神色收斂了幾分,低聲道:“司丞大人那邊,打算趁外間的目光都盯在什麼‘荔枝使’上時,悄悄動一動靖安司內部的水----把那些權貴安插的爪牙拔掉,整肅一番。”
他頓了頓,盯着楊昱的眼睛問:“你在這事上是什麼立場?”
楊昱捏着茶盞,想都沒想就道:“姐姐的立場就是我的立場。”
“............你這話倒是簡單明了。”陳洝挑了下眉。
楊昱放下茶盞,卻是一副“你怎麼這都不懂”的神情,慢悠悠道:
“以我姐姐如今的身份,在政治上只能和聖人站在一起。那我自然也和聖人一起。李泌是聖人在靖安司的代言人,我自然不會站到權貴那邊去和他作對。”
“換句話說,這等事兒你根本沒必要問我,告訴我我需要做些什麼就好。”
陳洝聽完,露出一個早知如此的笑容:“呵呵,這麼說來倒是我低估你了。”
他隨即壓低聲音,唇角一勾,“有個活兒,不無聊不枯燥,不用你去搞那些催命的文書,也不用你在外面風吹日曬----就是有點得罪人。”
“什麼活兒?”楊昱來了興趣。
“抄家。”
“............!”楊昱的眼睛頓時亮了。
他當即從椅子上跳起來,扔下茶盞就往外走。
“你這是去哪兒?”陳洝愣了一下。
“去跟郭師父告個假!”楊昱頭也不回地喊,“大唐需要我發光發熱了!”
片刻後,他就興沖沖地回來了,連槍都沒放下,似是下一刻就要提槍沖去別人家喊打喊殺。
陳洝看得忍不住笑出聲:“你這是去抄家還是去打仗?”
“差不多,差不多。”楊昱擺擺手,“走走走,別耽誤正事。”
二人一前一後出了楊府,街巷間燈火初上,夜色正深。
陳洝一路領着他,很快進了靖安司那棟外表毫不起眼的樓閣。
李泌已經在內廳候着,燭光映得他面容如玉,神色沉靜。
燭火搖曳,映出李泌一雙沉靜如水的眼。
他抬眼掃了楊昱一眼,目光淡淡,卻在心底卻暗暗搖頭。
----這人,他本來是最不想用的。
當初楊昱是怎麼進靖安司的?不外乎是走了門路,掛了個閒散文職。
結果這人先是連日翹班,跑出去和同僚打架鬥毆,接着又厚着臉皮請了十多天假,竟是一日正經差事都沒幹過。
若換作別人,他早已想辦法將之打發走了。
然而,今時不同往日。
李泌雖是靖安司名義上的最高主官,可手底下的衙役、參軍、校尉,大半都有外間的依仗,或依附權貴,或攀附勳戚。
真正算得上“他的人”的,也就東市那支巡組,可惜人數太少,不足以應付接下來的動作。
他需要更多能信得過的人。
哪怕這個人平日不着調,哪怕他看不上對方的爲人----至少,在政治立場上,他知道楊昱會和他站在同一邊。
更重要的是,楊昱的那位姐姐如今可說是能直接影響聖人的態度,有他在,哪怕自己鬧出的動靜再大聖人也不那麼容易變卦。
這在需要“動刀子”的時候是優點。
李泌心念轉過,語聲平穩道:
“這一次,我們要敲山震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