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星水泥廠,這顆曾經被譽爲“赤江縣工業皇冠上的明珠”的國營大廠,如今正以一種決絕而悲壯的方式,宣告着自己的病入膏肓。
消息像插上了翅膀,一夜之間傳遍了整個縣城。
第二天一早,縣委大院的氣氛就變得異常凝重。來來往往的幹部們腳步匆匆,臉上都帶着嚴肅的表情,連平日裏的說笑寒暄都消失了。
縣委書記李建國,提前一個小時就召開了緊急常委會。會議室的門緊緊關閉着,但即便隔着厚厚的門板,似乎也能感受到裏面壓抑得快要爆炸的氛圍。
陳潛一夜未眠。他沒有去關注外面的風聲鶴唳,而是將自己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到了那堆舊檔案之中。他知道,工人臥軌只是表象,根子,還是在廠子本身。要想解決問題,就必須先挖出病根。
上午十點,緊急常委會結束。
幾乎是同時,一輛掛着省城牌照的黑色桑塔納轎車,緩緩駛入了縣委大院。車門打開,走下來一位與這座小縣城格格不入的年輕女性。
她約莫二十四五歲,留着一頭利落的短發,穿着一身得體的米色風衣。她的五官精致,眉宇間卻帶着一股英氣和不容小覷的銳利。她手中拿着一個記者證和一個小巧的采訪本,目光冷靜而審視地打量着眼前這棟略顯陳舊的辦公樓。
她就是《安南日報》的記者,蘇晚螢。
前世,陳潛與她相識於微末,最終相濡以沫,成爲了一生的伴侶。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眼前這位看似柔弱的女子,骨子裏卻有着怎樣強大的正義感和“不達真相誓不罷休”的執拗。
她是記者,但更像一名戰士。
而對於此刻的赤江縣領導班子來說,這位不請自來的“戰士”,無疑是一朵美麗而又棘手的玫瑰。
她的到來,意味着紅星水泥廠的危機,已經從一個地方性的穩定事件,上升到了可能被全省關注的輿論焦點。
縣委宣傳部和縣委辦的人,立刻如臨大敵地迎了上去。
負責接待工作的,正是秦衛國。而秦衛國身後,則跟着臉色極爲難看的綜合股股長,張浩。
“蘇記者,歡迎,歡迎!我是縣委辦公室主任秦衛國。一路辛苦了!”秦衛國伸出手,臉上帶着公式化的熱情。
“秦主任,您好。”蘇晚螢與他握了握手,開門見山地說道,“想必我的來意,省裏已經和你們溝通過了。關於紅星水泥廠的事情,我需要了解第一手的真實情況。”
她的語氣,客氣,但堅定,沒有絲毫拖泥帶水。
秦衛國心中暗嘆一聲“來者不善”,但臉上依舊笑容不減:“當然,當然。我們縣委縣政府的態度是公開、透明的,絕對全力配合蘇記者的采訪工作。我們已經安排好了,先請蘇記者到招待所休息一下,中午我們爲您接風洗塵,下午,由我們宣傳部的同志陪同您,聽取一下相關部門的情況匯報。”
這是一套標準的官方接待流程,核心思想就一個字——“拖”。通過吃飯、匯報、陪同等一系列程序,將記者的采訪,牢牢地控制在官方預設的框架之內,讓她聽到的、看到的,都是經過“篩選”的信息。
然而,蘇晚螢顯然不吃這一套。
她微微一笑,說道:“秦主任,感謝您的熱情安排。不過接風洗塵就不必了,我們新聞工作,時間就是生命。我現在就想去水泥廠的現場看一看,聽一聽工人們的聲音。”
一句話,就將秦衛國的“太極推手”給頂了回去。
秦衛國的笑容僵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復如常。他看了一眼身後的張浩,說道:“張股長,你是綜合股的股長,水泥廠的改革方案也是你們股牽頭起草的,情況你最熟悉。就由你,代表我們辦公室,全程陪同蘇記者,一定要做好服務工作,滿足蘇記者的一切合理采訪需求。”
這個任務,像一塊燙手的山芋,被秦衛國精準地扔給了張浩。
陳潛遠遠地看着這一幕,心中不由得佩服秦衛國的“老辣”。
讓張浩去接待,有三重用意:第一,張浩是“戴罪之身”,這是給他一個“將功補過”的機會,看他能不能處理好。如果處理好了,說明他還有點能力;如果處理不好,那正好,新賬舊賬一起算。第二,水泥廠的方案本就是張浩寫的,讓他去面對記者,出了任何問題,他都責無旁貸。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秦衛國隱約覺得蘇晚螢不好對付,他不願意自己親自上陣,陷入被動的局面,便讓張浩這個“馬前卒”去探探虛實。
張浩顯然也明白自己的處境。這既是一個機會,也是一個火坑。他別無選擇,只能硬着頭皮接了下來。
他連忙換上一副最真誠的笑容,走到蘇晚螢面前:“蘇記者,您好,我是張浩。您放心,我一定全力配合您的工作。不過,廠區那邊現在工人們情緒比較激動,場面很混亂,爲了您的安全考慮,我們是不是先……”
“張股長是吧?”蘇晚螢打斷了他的話,目光銳利地看着他,“我的安全,我自己負責。工人們的情緒越是激動,就越說明問題嚴重,我作爲記者,就越有責任去現場。請吧。”
她做了一個“請”的手勢,態度堅決,不容置喙。
張浩碰了一鼻子灰,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只能尷尬地笑着,引着蘇晚螢朝停車的方向走去。
陳潛看着他們遠去的背影,嘴角露出了一絲若有若無的微笑。
他知道,以張浩那種官僚、僵化的思維方式,去應對蘇晚螢這種刨根問底的記者,必然會是一場災難。
果不其然,下午四點多,張浩就回來了,臉色比鍋底還黑。
辦公室的李姐,悄悄地湊到陳潛身邊,壓低聲音,繪聲繪色地講起了下午發生的“戰況”。
“你是沒看見啊,那個省城來的女記者,真厲害!張股長帶她去了廠區,想讓她在外面看看就行了,她非要往工人堆裏鑽。張股長安排了幾個‘聽話’的工會幹部想跟她匯報,她理都不理,直接就找那些情緒最激動的工人代表去聊了。”
“張股長想攔,人家一句話就把他噎回去了,說‘張股長,您是在妨礙新聞采訪嗎?’”
“後來去了廠史館,張股長想讓她看看廠子以前多輝煌,轉移一下注意力。結果人家根本不看那些獎狀,專門盯着倉庫裏那些積壓的、生了鏽的設備問,問得張股長啞口無言。”
“最後,張股長想請她去縣裏最好的飯店吃飯,你猜人家怎麼說?人家說,‘工人們連飯都快吃不上了,我吃不下。’然後自己掏錢,就在廠門口的小飯館,要了一碗面條!”
李姐說得眉飛色舞,辦公室裏幾個偷聽的人,都露出了想笑又不敢笑的表情。
張浩這次,真是丟人丟到家了。
陳潛靜靜地聽着,心中卻毫無波瀾。這一切,都在他的預料之中。
他知道,蘇晚螢這朵“棘手的玫瑰”,已經徹底撕開了赤江縣官方試圖捂住的蓋子。而張浩的失敗,則爲他遞上了一份完美的“投名狀”,創造了一個絕佳的登場時機。
夜幕再次降臨。
陳潛將自己整理了一天一夜的資料,在腦海中重新梳理、串聯,形成了一個完整的邏輯閉環。
然後,他鋪開稿紙,擰開鋼筆,開始書寫。
他的筆尖,在稿紙上飛快地移動着,發出“沙沙”的聲響。他寫的不是枯燥的資料匯編,而是一份有血有肉、有理有據、足以改變紅星水泥廠命運的深度調研報告。
報告的標題,他早已想好——
《關於盤活紅星水泥廠存量資產與推動技術轉型實現產業自救的可行性報告》
這份報告,將是他送給蘇晚螢的“彈藥”,是他獻給縣委書記李建國的“投名狀”,更是他自己,在這盤官場棋局上,落下的第一顆至關重要的棋子。
窗外,月涼如水。
辦公樓裏,只剩下陳潛這一盞孤獨而又明亮的燈火。
這一夜,注定無人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