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七點四十五分,秦衛國像往常一樣,挎着一個半舊的公文包,準時出現在了縣委辦公樓三樓的走廊裏。
他有提前十五分鍾到辦公室的習慣,雷打不動,幾十年如一日。這既是一種嚴謹的工作作風,也給了他一個在喧囂開始之前,獨自思考和整理一天工作的寶貴時間。
然而,今天,當他走到自己辦公室門口,掏出鑰匙準備開門時,目光卻被門下的一個東西吸引住了。
那是一個厚厚的牛皮紙信封,靜靜地躺在門內的地板上,只在門縫下,露出了一角淡黃色。
秦衛國的眉頭,瞬間皺了起來。
誰會用這種方式送信?
他的第一反應是警惕。在官場,這種匿名的、不走正常渠道的東西,通常都意味着麻煩——要麼是舉報信,要麼是恐嚇信。
他不動聲色地打開房門,彎腰撿起了那個信封。
信封沒有封口,也沒有任何署名和字跡。他掂了掂,分量不輕,裏面至少有十幾頁紙。
他關上門,走到自己的辦公桌後坐下,這才從信封裏,抽出了那份厚厚的稿紙。
稿紙上,是密密麻麻的、字跡工整有力的鋼筆字。
當他的目光落到標題——《關於盤活紅星水泥廠存量資產與推動技術轉型實現產業自救的可行性報告》時,他那古井無波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一絲驚訝的表情。
他以爲這會是一封舉報信,沒想到,卻是一份關於當下縣裏最棘手問題的“解決方案”。
他帶着幾分好奇,又帶着幾分審慎,開始閱讀。
辦公室裏,只有紙張翻動的“沙沙”聲。
秦衛國的表情,隨着閱讀的深入,發生了極爲精彩的變化。
從最初的驚訝,到中途的凝重,再到後來的震撼,最後,當他讀完最後一個字時,他整個人都靠在了寬大的椅背上,雙眼微閉,胸口在劇烈地起伏,久久不能平靜。
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
以他幾十年的宦海經驗和政策水平,他比任何人都更能理解,這份報告的價值,究竟有多麼恐怖!
這已經不是一份簡單的報告了,這是一份足以改變赤江縣工業格局、甚至能作爲典型案例上報到省裏乃至中央的、教科書級別的“破局方案”!
報告中對問題的剖析,一針見血,深刻到了骨子裏。而提出的解決方案,更是大膽創新,邏輯嚴密,具有極強的可操作性。尤其是關於那項“高強度硫鋁酸鹽水泥”專利技術的論述,簡直就是神來之筆,爲整個死局,找到了一條誰也想不到的生路!
秦衛國敢斷定,寫這份報告的人,絕對不是普通幹部。他必然擁有着極其深厚的經濟學功底、極高的政策敏感度,以及對赤江縣情況了如指掌的深入調研。
可是,這樣的人,在赤江縣,除了縣委書記李建國和縣長等寥寥數人,還會有誰?
一個名字,不可抑制地,從他的腦海中,跳了出來。
——陳潛!
那個昨天被他安排去整理工業舊檔案的年輕人!
那個在“泄密案”中,表現出與年齡極不相符的冷靜與智慧的年輕人!
除了他,秦衛國想不出第二個人!
只有他,昨天接觸了那些塵封的舊檔案,才有可能從中挖掘出那項被遺忘的專利技術。也只有他,有動機、有必要用這種“匿名”的方式,將自己的聲音傳遞出來。
想通了這一切,秦衛國再次看向手中的報告,眼神中充滿了復雜的情緒。
有欣賞,有贊嘆,但更多的是一種後浪推前浪的、混雜着忌憚的震撼。
他原以爲陳潛只是一塊未經雕琢的璞玉,沒想到,他是一座深藏不露的寶山!這份報告裏所展現出的戰略眼光和布局能力,已經遠遠超出了一個縣級幹部的範疇,甚至連他自己,都自愧不如。
“好小子……”
秦衛國從牙縫裏,擠出了這三個字。
他現在終於明白,陳潛昨天那場“廢紙簍”的表演,根本不是什麼心機,而是一種最含蓄的、對他自己能力的“毛遂自薦”!
他在用這種方式告訴自己:主任,我有的,不僅僅是小聰明,而是足以改變乾坤的大智慧!
秦衛國在椅子上靜坐了足足十分鍾。
他在思考,如何處理這份報告,才能實現利益的最大化。
據爲己有?冒名頂替?
這個念頭只是一閃而過,便被他立刻掐滅。一來,他秦衛國自問還沒那麼卑劣;二來,能寫出這份報告的人,絕非池中之物,這種人的功勞,是搶不走的,強行去搶,只會引火燒身。
那麼,壓下來,當作沒看見?
更不可能。紅星水泥廠這顆炸彈隨時可能引爆,這份報告是唯一的“拆彈說明書”。如果因爲自己的原因耽誤了,那他秦衛國就是赤江縣的罪人。
唯一的選擇,就是將它用好,用在最關鍵的地方。
他拿起電話,接通了縣委宣傳部。
“喂,是老王嗎?我是秦衛國。省報的蘇記者,現在在哪裏?”
“秦主任啊,蘇記者一大早就自己去廠區了,誰也攔不住,我們的人正跟着呢……”電話那頭,宣傳部長的聲音充滿了無奈。
“好,我知道了。”秦衛國掛斷電話,手指在桌上輕輕敲擊着,眼中精光閃爍。
他再次拿起電話,這一次,是打給宣傳部長的手機。
“老王,有件事,我只跟你說。”秦衛國的聲音壓得極低,“我這裏,收到了一份關於水泥廠問題的匿名材料,寫得……非常有水平。我覺得,可以讓蘇記者‘無意中’看到。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電話那頭的宣傳部長愣了一下,隨即茅塞頓開,聲音都變得激動起來:“明白!明白!秦主任,我完全明白!您放心,我保證辦得妥妥當當!”
“記住,要‘無意中’。”秦衛國又強調了一遍,“這份材料,不代表任何官方意見,只是一個‘熱心群衆’的個人建議。我們只是提供一個參考,一個不同的視角,剩下的,就看蘇記者自己的判斷了。”
“是是是,我懂,我懂!”
掛斷電話,秦衛國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這一招,叫“借刀殺人”,也叫“借水行舟”。
由宣傳部的渠道,將這份匿名報告送到蘇晚螢手上,堪稱一石三鳥:
第一,解決了報告的來源問題,撇清了縣委辦和陳潛的一切關系。
第二,蘇晚螢是省報記者,她的報道分量更重,由她將報告裏的觀點拋出去,遠比縣裏自己提出來,更容易得到省裏的重視。
第三,也算是賣了宣傳部一個人情,幫他們解決了無法引導記者的窘境。
而他秦衛國,則始終穩坐中軍帳,運籌帷幄。
……
與此同時,紅星水泥廠的家屬區,一間昏暗的辦公室裏。
蘇晚螢感到了一陣深深的無力感。
她在這裏訪談了一上午,聽到的,除了哭訴,就是咒罵。工人們的情緒很激動,但他們對工廠的未來,卻提不出任何有建設性的意見。而廠裏的幹部,則是一問三不知,只會打官腔。
整個工廠,就像一艘正在沉沒的巨輪,船上的人,除了絕望地掙扎,竟沒有一個人知道該如何自救。
她的采訪,陷入了僵局。
就在這時,陪同她的縣委宣傳部副部長王幹事,接了一個電話,隨即滿臉神秘地走了過來。
“蘇記者,外面天冷,先喝口熱水吧。”王幹事將一個暖水瓶和一個信封,一起放在了桌上,“哦,對了,剛才在門口,有個自稱是廠裏老技術員的人,硬塞給我這個,說是自己寫的一些不成熟的想法,希望能對你的采訪有點幫助。人放下就走了,我也沒看,你隨便看看吧。”
說完,王幹事便借口去洗手間,快步走了出去。
蘇晚螢疑惑地拿起那個沒有署名的牛皮紙信封,抽出了裏面的稿紙。
起初,她只是隨意地掃了一眼。
但很快,她的目光,便被稿紙上那些精準的數據和犀利的觀點,牢牢地吸引住了。
她的坐姿,從隨意的倚靠,變成了前傾的專注。她的呼吸,漸漸變得急促。她的眼睛,越瞪越大,充滿了難以置信的光芒。
當她一口氣讀完這十幾頁的報告時,她猛地站起身,因爲太過激動,甚至碰倒了身邊的椅子。
“天才!這簡直是天才般的構想!”
她拿着報告的手,在微微地顫抖。作爲一名主跑經濟新聞的資深記者,她跑過上百家企業,采訪過無數專家學者,但從未見過一份報告,能將一個企業的生死困局,剖析得如此透徹,將破局之路,設計得如此精妙!
這哪裏是什麼“不成熟的想法”,這分明是一份足以扭轉乾坤的“救市良方”!
她立刻意識到,自己手中這份薄薄的稿紙,才是這次赤江之行,最有價值的發現!
“王幹事!王幹事!”她沖出辦公室,激動地喊道,“剛才給你信封的那個人呢?他叫什麼名字?在哪裏可以找到他?!”
王幹事早已得了秦衛國的指示,一臉無辜地搖了搖頭:“哎呀,蘇記者,真不巧,我剛才出去,人已經沒影了。他說他不想出名,就是希望廠子能好起來。”
蘇晚螢的臉上,寫滿了失望。
但很快,這股失望,就被一種更強烈的興奮所取代。
她緊緊地攥着手中的報告,眼中閃爍着前所未有的光芒。
“沒關系。”
她低聲對自己說。
“找不到你的人,但你的思想,會通過我的筆,響徹整個安南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