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她想起燕城。
曾經,她偶感風寒,燕城也會爲她端藥,可那雙眼睛裏,總是帶着不耐與施舍,仿佛那是她求來的恩賜。
後來,他更是親手用青銅鍋砸向她,讓她頭破血流。
那個人只會用最鋒利的刀子捅向她,而眼前這個人,卻在爲她一點點包扎傷口,喂她喝下治愈的良藥。
強烈的對比,讓她心口一陣刺痛,眼眶不受控制地泛起酸澀。
她接過藥碗,仰頭一飲而盡,苦澀的藥汁滑過喉嚨,卻壓不住心底翻涌的苦楚。
“多謝晏大人。”她放下空碗,低聲說道,聲音裏帶着一絲自己都未察覺的哽咽。
晏少卿沒有說話,只是拿過一旁的巾帕,用熱水浸溼,擰幹,然後......蹲下身,輕輕地、仔細地爲她擦拭着腳踝上殘留的藥漬。
他的動作很輕,很專注。
溫熱的巾帕拂過紅腫的肌膚,帶來一陣輕微的刺痛,卻也奇異地撫平了她心中那份焦躁與不安。
華玉安徹底僵住了。
她看着眼前這個身份尊貴、清冷自持的男人,正蹲在她的榻前,爲她做着這些連貼身婢女都未必會做的事。
他到底圖什麼?
還是......另有所圖?
這份突如其來的、無微不至的關懷,像一團溫暖的迷霧,將她牢牢包裹,卻也讓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慌。
她怕了。
被燕城傷得體無完膚之後,她再也不敢輕易相信任何人的好。
她怕這短暫的溫暖之後,是更刺骨的寒冬。
怕這片刻的庇護,不過是另一場精心設計的騙局。
“晏大人......”她的聲音顫抖着,“您不必如此。玉安......我......我受不起。”
晏少卿擦拭的動作一頓,他抬起頭,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靜靜地凝視着她,仿佛能看穿她所有的故作堅強與內心惶恐。
良久,他才緩緩開口,聲音清冷依舊,卻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嘆息。
“你爲晏府的宴會盡心盡力,如今在我府中受傷,我照料你,是分內之事。”
他將一切,都歸結於“分內之事”,撇得幹幹淨淨,不帶半分私人情愫。
華玉安聞言,心中那份剛剛升起的悸動與惶恐,瞬間便被一股說不清的失落所取代。
她自嘲地想,是啊,她還在奢望什麼呢?
他救她,收留她,照顧她,不過是出於世家主君的風度與責任。
是她自己想多了。
也好。
這樣也好。
她不能再犯同樣的錯了。
她斂下所有情緒,垂下眼簾,聲音恢復了往日的平靜,“那便......多謝晏大人了。”
感謝,僅此而已。
再無其他。
接下來的數日,晏少卿像是將書房搬到了晚風苑的外間。
白日裏,他處理着堆積如山的公務,筆尖在宣紙上發出沙沙的聲響,沉穩而規律,竟成了華玉安養傷時最安心的背景音。
而每到煎藥的時辰,他便會放下朱筆,親自守在廊下的小泥爐邊。
那雙曾執掌朝堂風雲、翻閱無數機密卷宗的手,此刻正有條不紊地控制着火候,將一味味藥材投入罐中。
濃鬱的藥香混着清冽的雪鬆氣息,彌漫了整個小院,奇異地驅散了華玉安心中積鬱的陰霾。
“晏大人,這些事讓下人來做便可。”華玉安倚在榻上,看着他端着剛煎好的藥走進來,忍不住開口。
他將藥碗放在桌上,用瓷勺輕輕攪動散熱,眼皮都未抬一下,“藥性猛,火候差一分,藥效便差十分。旁人我不放心。”
理由永遠是那麼冠冕堂皇,不帶一絲一毫的私人感情。
可那份細致與耐心,卻又像無聲的暖流,一點點滲透她冰封的心。
換藥時更是如此。
他會屏退所有人,親自用溫水爲她清洗傷處,再用指腹沾了玉痕膏,以一種極專業又極輕柔的力道,緩緩在她紅腫的腳踝上推開。
他的指尖帶着薄繭,觸感微糙,卻溫暖得驚人。
每當那溫熱的觸感傳來,華玉安都會下意識地繃緊身體,連呼吸都忘了。
她怕的不是疼,而是這種陌生的、幾乎可以稱之爲“溫柔”的觸碰。
這世上,除了綠藥,從未有人這樣耐心地對待過她。
“很疼?”他察覺到她的僵硬,手上力道放得更輕,抬頭問了一句。
昏黃的燭光下,他冷峻的面容線條似乎都柔和了幾分。
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專注地凝視着她,仿佛她的傷,是天下第一等的大事。
華玉安狼狽地別開眼,搖了搖頭,“不疼。”
他卻像是沒聽到,手上開始用一種特定的節奏,不輕不重地按壓她腳踝周圍的穴位。
酸脹感傳來,有效緩解了筋骨的僵痛。
“在宮裏時,太醫曾教過幾手活血化瘀的法子。”他淡淡解釋,像是在說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說是能好得快些。”
華玉安沉默了。
她該說什麼?
說謝謝?這兩個字她已經說過太多次,顯得蒼白無力。
說不必如此?可她連拒絕的資格都沒有。
她只能默默地承受着這份好,心中卻像是被架在火上烤,一半是暖,一半是灼人的恐慌。
見她緊繃着一張小臉,眉心緊蹙,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晏少卿忽然停下了動作。
“我給你講個笑話吧。”他毫無預兆地開口。
華玉安一愣,錯愕地看向他。
笑話?
從這位冷面閻王般的晏大人嘴裏說出來?
只聽他用那慣有的清冷聲線,一本正經地說道,“從前有個書生,家貧,買不起蠟燭,夜讀時便鑿穿了鄰居的牆,借光讀書。鄰居不堪其擾,便在牆洞裏塞了一根點燃的蠟燭。書生大喜,以爲鄰居是贈燭,遂高聲道謝。鄰居在隔壁冷冷回了一句,‘不必,我只是想燒了你的書。’”
“......”
這算哪門子笑話?
可看着他那張萬年冰山臉上,難得出現一絲......不自在?
華玉安竟“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那笑聲很輕,像是一片羽毛拂過心尖,卻讓整個屋子的氣氛都瞬間明快起來。
晏少卿看着她眉眼彎彎、笑意盈盈的模樣,那雙總是盛着隱忍和悲傷的眸子裏,終於漾開了幾分屬於十九歲少女的鮮活光彩。
他微微一怔,隨即若無其事地移開視線,繼續手上的動作,只是唇角,似乎勾起了一個微不可察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