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陰影中的枯爪動作,如同最冰冷的尖刀,瞬間刺穿了古洛強裝的鎮定!是她!那個在月光下掏走他心髒的老婦人!她不僅存在,而且……她記得!她記得上一次“輪回”中發生的一切!
古洛的心髒——那顆在此時,又一次轉化爲銀白色的、賦予他奇異穩固感的心髒——在胸腔內猛地一縮,隨即爆發出沉重如擂鼓的搏動!巨大的驚駭如同海嘯般席卷了他,幾乎讓他當場失態。他毫不懷疑,此刻只要自己踏出這喧鬧的酒館一步,暴露在無人的暗巷中,那只枯槁如鷹爪的手就會再次穿透虛空,精準地攥住他的心髒,完成上次未盡的“收割”!
但另一個尖銳的疑問立刻刺破了恐懼的泡沫,讓他強行穩住心神:法提瑪!如果這個老婦人真是失蹤的聖人法提瑪,她可是這座城裏家喻戶曉的名人!酒館裏三教九流,魚龍混雜,難道就沒有一個人認出這張枯槁卻曾經慈祥的面孔嗎?還是說……她的存在形態已經發生了某種普通人無法察覺的異變?
冷汗浸透了古洛的後背。他強迫自己僵硬的面部肌肉放鬆下來,甚至扯出一個極其勉強的、近乎抽搐的“笑容”。他不能逃,也不能立刻翻臉。這裏是酒館,是她暫時不敢或不願直接動手的地方,也是他唯一能與之對話的場所。不管前方是吞噬靈魂的深淵還是扭曲血肉的巢穴,這個疑似法提瑪、知曉“時間重啓”並曾殺死他的老婦人,是目前唯一能提供關於“天外恐怖”和世界異變核心信息的存在!他必須主動出擊,哪怕是與虎謀皮!
古洛深吸一口氣,壓下喉嚨口的腥甜感。他不再看那陰影角落,而是轉過身,對着嘈雜的櫃台方向,用盡可能平穩的聲音喊道:“老板!再來點吃的,兩碗酒!”他的聲音在喧鬧中並不突兀。
很快,跑堂端來了粗糙的麥餅和兩碗渾濁的麥酒。古洛端起其中一碗,深吸一口氣,然後毅然決然地轉過身,面向那片陰影籠罩的角落,將酒碗平舉至胸前,做了一個簡單的致意動作。他的目光平靜,穿過晃動的人影和昏黃的燈光,投向那片濃得化不開的黑暗。
無聲的邀請。
酒館的喧囂似乎在這一刻被按下了靜音鍵。時間仿佛凝固了幾秒。然後,那片粘稠的陰影,如同擁有生命般,緩緩地蠕動、分離。
一個佝僂的身影,從最深沉的黑暗中走了出來。依舊是那身辨不清材質、仿佛能吸收光線的深色袍子。依舊是那張枯槁得如同風幹橘子皮、布滿深刻皺紋的臉龐。渾濁的眼珠在深陷的眼窩裏轉動着,冰冷、銳利,帶着非人的漠然,牢牢鎖定在古洛身上。正是那個掏心殺手!
她的出現,沒有引起酒館裏任何人的注意。那些劃拳的、吹牛的、爛醉如泥的酒客,仿佛集體失明了一般,對她的現身視若無睹。她像一道行走的陰影,穿過喧鬧的人群,所過之處,連空氣都似乎變得粘滯冰冷了幾分。她徑直走到古洛的桌旁,無聲無息地坐在了他對面的長凳上。
油膩的木桌上,昏暗的油燈光芒勉強照亮了她半張臉,另一半依舊沉浸在詭異的陰影裏。她身上沒有散發出任何異味,只有一種……難以形容的、仿佛來自極深地底的陰冷氣息。
“嗬……嗬……” 嘶啞、幹澀、仿佛喉嚨裏堵着粘稠濃痰的聲音響起,每一個字都像是被砂紙打磨過,帶着令人牙酸的摩擦感,“沒想到……你還有這本事……竟然會……時間……重啓……”
時間重啓?!
古洛心中如同引爆了一顆驚雷!一萬個疑問瞬間炸開!她不僅記得上一次輪回,而且直接點出了他“死亡回歸”的本質——時間重啓!她是怎麼知道的?她憑什麼斷定這是“重啓”而非其他?她對這個機制了解多少?
巨大的信息沖擊幾乎讓他心神失守,但強烈的求生欲和長久以來在詭異壓力下鍛煉出的意志力,讓他死死壓制住了翻騰的思緒。他放在桌下的左手用力掐着自己的大腿,劇烈的疼痛刺激着神經,維持着表面的平靜。他甚至學着對方的樣子,扯動嘴角,露出一個極其淺淡、帶着點自嘲意味的笑容。
“一點……小把戲罷了。”古洛的聲音同樣壓得很低,努力模仿着對方那種非人的嘶啞感,讓自己的話語在酒館的嘈雜背景音中如同耳語,“也就……只有這點小把戲獻醜了。在您面前,不值一提。”
他端起自己面前那碗渾濁的酒,卻沒有喝,只是用指尖輕輕摩挲着粗糙的碗沿,目光坦然地迎上對方那對渾濁卻仿佛能洞穿靈魂的冰冷眼珠:“上次……承蒙‘賜教’,印象深刻。不知……該如何稱呼您?或者說……我該叫您……法提瑪聖人?”
當“法提瑪”這個名字從古洛口中清晰吐出時,老婦人枯槁的臉上,那如同石刻般深刻的皺紋似乎極其輕微地扭曲了一下。渾濁的眼珠裏,一絲極其復雜的情緒飛快掠過——是痛苦?是嘲弄?還是更深沉的、難以名狀的瘋狂?
她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只是喉嚨裏再次發出那種令人不適的“嗬嗬”聲,像是破損的風箱在抽動。
“名字……不重要……”她的聲音更加嘶啞,每一個音節都帶着粘稠的質感,“重要的是……你……重啓了……多少次?”
古洛的心猛地一跳!她問重啓的次數?這意味着什麼?難道重啓次數有限制?或者……重啓本身會帶來某種可怕的後果?他不敢有絲毫遲疑,更不敢撒謊——面對一個能直接看穿你“死亡回歸”的存在,謊言毫無意義,只會激怒對方。
“……一次。”古洛如實回答,緊盯着對方的反應,“就在……您‘賜教’之後。”
“一次……”老婦人重復了一遍,渾濁的眼珠裏似乎閃過一絲……失望?又或者是別的什麼?“太少了……還不夠……”
“不夠什麼?”古洛立刻追問,心髒在銀白色的包裹下沉重地跳動着。
“不夠……讓它……滿意……”老婦人枯爪般的手指,極其緩慢地抬起,沒有指向古洛,而是……指向了屋頂!不,是更上方!指向了那無法被屋頂阻隔的、深邃無垠的夜空!“也不夠……讓你……真正……看清……”
古洛順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只看到酒館被油煙熏黑的房梁和椽子。但他瞬間明白了她的意思——天外!那個戒奴提到一半就被掐斷的“恐怖的東西”!那個污染了神燈、扭曲了宰相、可能還導致了法提瑪“瘋狂”和失蹤的源頭!
“它?天外那個……東西?”古洛的聲音帶着一絲他自己都未察覺的顫抖,“它……想要什麼?它爲什麼……需要我重啓時間?”
“嗬……嗬嗬……”老婦人發出意義不明的嘶啞笑聲,那笑聲裏沒有愉悅,只有無盡的冰冷和嘲諷,“污染……需要……載體……需要……變化……需要……觀察……”她的手指緩緩放下,重新指向古洛的心髒位置,“你的重啓……每一次……都是新的……變量……新的……它在看……它在等……”
變量?觀察?
古洛如墜冰窟!難道自己每一次死亡和重啓,並非偶然的“存檔讀檔”,而是被那個“天外恐怖”刻意引導甚至期待的?自己就像一個被關在培養皿裏的蟲子,每一次掙扎、每一次嚐試、每一次死亡,都只是爲那個不可名狀的存在提供觀察數據?!
“它在……利用我?”古洛的聲音幹澀得如同砂紙摩擦。
“利用?”老婦人渾濁的眼珠裏閃過一絲近乎憐憫的微光,但瞬間又被更深的漠然取代,“你……太高看……自己了……螻蟻……如何……被利用?你只是……一個……有趣的……‘點’……在它……蔓延的……‘畫布’上……每一次……重啓……都是……一次……新的……塗抹……它在……欣賞……變化……”
她的話語如同最惡毒的詛咒,將古洛的存在意義徹底碾碎。不是棋子,不是容器,甚至連實驗品都算不上!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供其“欣賞變化”的點?一次隨意的塗抹?
巨大的荒謬感和屈辱感幾乎沖垮了古洛的理智!但他死死咬住牙關,銀白色的心髒傳來一陣陣冰冷而堅實的搏動,強行將那股毀滅性的情緒壓了下去。他不能崩潰!至少現在不能!
“那麼您呢?”古洛的眼神陡然變得銳利起來,如同兩把淬火的匕首,刺向對面的老婦人,“您又扮演着什麼角色?上一次,您殺了我,是爲了阻止我成爲它的‘變量’?還是……爲了幫它‘清除’不合格的實驗品?或者……您本身就是它塗抹的一部分?”
他的問題尖銳而直接,帶着孤注一擲的逼問。既然對方似乎願意“交談”,那他就要抓住機會,榨取盡可能多的信息,哪怕會激怒對方!
老婦人枯槁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她只是靜靜地看着古洛,那雙渾濁的眼珠裏,仿佛有億萬年的死寂在旋轉。空氣仿佛凝固了,酒館的喧囂被隔絕在另一個世界。冰冷的壓力如同實質般擠壓着古洛的神經。
就在古洛以爲對方會暴起發難或直接消失時,她嘶啞的聲音再次響起,帶着一種奇異的、近乎疲憊的語調:
“我……曾是……堤壩……試圖……堵住……裂縫……”她枯瘦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着桌面,留下幾道幾乎看不見的油漬,“但……沙粒……如何……阻擋……洪流?裂縫……越來越大……我……被浸染……被……沖刷……”她的聲音裏第一次流露出一種深沉的、無法言喻的痛苦,“我……看到了……太多……太深……我……瘋了……或者……清醒了?”
她渾濁的目光再次聚焦在古洛身上,冰冷中似乎多了一絲難以解讀的復雜:“殺你……是……本能……也是……嚐試……挖掉……一個……可能……擴散的……‘膿瘡’……或者……掐滅……一個……可能……燎原的……‘火星’……結果……你……重啓了……證明……你……比‘膿瘡’……更麻煩……”
她緩緩站起身,佝僂的身影在昏暗的燈光下投下扭曲的陰影。“污染……無處不在……它在看着……小心……你的……燈……小心……你的……心……更小心……你的……‘重啓’……下一次……可能……就是……終點……”
話音未落,她的身影如同融入水中的墨跡,無聲無息地在原地淡化、消散,只留下一縷若有若無的陰冷氣息,以及桌面上那碗古洛推過去的、未曾動過的渾濁麥酒。
古洛僵在原地,如同被冰封的雕塑。老婦人的話語如同無數冰冷的毒刺,深深扎入他的腦海。
堤壩?沙粒?洪流?裂縫?她曾是抵抗者?然後被污染了?殺自己是出於被污染後的本能和某種絕望的“清除”嚐試?
更可怕的是她的警告:污染無處不在!“它在看着”!小心神燈!小心銀心!更要小心……重啓本身!下一次死亡,可能無法再重來?!
巨大的危機感和信息洪流幾乎將他淹沒。他下意識地捂住了自己的胸膛,那顆銀白色的心髒在掌下沉穩而有力地跳動着,帶着冰冷的生機。
它,到底是祝福,還是更深層的枷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