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露殿內,燭火通明,卻驅不散那深沉的孤寂與凝重。
李世民並未如常批閱堆積如山的奏疏。巨大的紫檀御案上,象征帝國中樞運轉的卷宗被推到角落,顯得有些凌亂。
案幾中央,只孤零零地攤着一封墨跡嶄新的奏疏——正是今日朝會上,某位被嚇破了膽的人,在驚恐之下連夜草就的《請置護國神獸監疏》。
通篇充斥着對林石“神威難測”、“宜專設監司以侍奉、供奉、並察其行止”的提議,字裏行間透出的,是極致的敬畏和更深層次的、無法掩飾的恐懼與隔離之意。
李世民的目光並未落在這封奏疏上。
他背對着御案,負手而立,站在巨大的雕花木窗前。
窗外是沉沉的夜色,只有宮燈在遠處宮道上投下昏黃搖曳的光暈。夜風寒涼,吹動他玄色的常服袍袖,發出輕微的獵獵之聲。
白日裏太極殿上那死寂的恐懼,群臣煞白的臉色,鄭元壽描述影鬃時那幾乎失禁的驚恐,尤其是那句“隔牆一瞥,肝膽俱裂,狀若瘋癲”……如同冰冷的幽靈,在他腦海中反復盤旋、撞擊。
恐懼。
李世民毫不諱認這一點。面對林石展現出的、那超乎理解極限的力量——揮手湮滅如山巨獸,彈指召喚深淵影煞,這份恐懼如同跗骨之蛆,深植於帝王的心淵。
那頭名爲“小南”的暗紅巨獸,其存在本身就是一種顛覆性的力量象征。
它的消失,帶來的並非解脫,而是更深沉的不安。它去了哪裏?是被“收回”某個異界?還是被……另一種更可怕的存在取代?鄭元壽描述的“影鬃”,那雙熔金的豎瞳,僅僅聽聞描述,便足以讓久經沙場的帝王脊背生寒。
那是一種源於靈魂深處的、對未知黑暗的天然畏懼。
它不像小南那樣咆哮着展示物理的毀滅力,它的恐怖在於無聲、在於凝視、在於那種仿佛能凍結靈魂的死寂。
它更像一個潛伏在暗影中的刺客,一個隨時可能從任何角落刺出致命一擊的毒蛇。
這份力量,不受大唐律法約束,不受皇權威懾,甚至……不受空間限制(能收能放)。
它就像懸在大唐頭頂的劍,劍柄握在一個看似隨性、實則動機莫測的年輕人手中。
李世民深知,自己能掌控朝堂、駕馭群臣、威懾四夷,是因爲他掌握着規則——權力的規則、利益的規則、生死的規則。
但在林石面前,這些規則似乎都失效了。他自成一體,他的規則……在方舟。
需要。
與恐懼交織纏繞的,是同樣強烈甚至更甚的需要。
渭水河畔那驚天逆轉歷歷在目。十萬突厥鐵騎的崩潰,是林石帶來的。
他撕碎了那份即將籤訂的、足以讓李世民畢生蒙羞、讓新生大唐根基動搖的城下之盟!這份力挽狂瀾於既倒的功績,堪比開疆拓土。
更重要的是,小南那如山嶽般的身影,影鬃那來自深淵的凝視,它們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終極的、無可辯駁的威懾力!
李世民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宮牆,投向了帝國的北方疆域。
突厥敗了,但並未消亡。頡利、突利只是暫時潰退,草原的餓狼舔舐傷口後,必定卷土重來。
還有蠢蠢欲動的薛延陀,西邊的吐谷渾,高原上的吐蕃……這些環伺的強敵,哪一個不是對初唐虎視眈眈?哪一個不是在觀望,在等待這個新生帝國露出破綻?
若無林石,若無那巨獸與影鬃的恐怖傳說如同實質的陰雲籠罩在草原王庭上空,突厥的報復可能就在秋高馬肥之時!屆時,唐軍縱有李靖、李勣這等名將,縱有玄甲鐵騎這等精銳,面對傾巢而出的草原聯軍,勝算幾何?會否再現渭水前的危局?甚至……更糟?
僅僅依靠林石前幾日在朝堂上展現的那一小塊奇異肉幹或者金屬錠?那只能證明他的“無害”——他無意吃垮國庫,但同樣證明了他的“疏離”——他不需要依附大唐生存。
這份疏離,在巨大的力量面前,本身就是一種危險。
手段。
恐懼與需要交織成的亂麻,在李世民的帝王心術中,被強行梳理、拆解,化爲冰冷的策略。
他緩緩轉過身,目光落在御案角落那封被冷落的《請置護國神獸監疏》上,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監視?控制?笑話!那是嫌死得不夠快!鄭氏探子的下場就是血淋淋的警示。
任何形式的監視與試探,都可能被那影鬃視作挑釁,那熔金豎瞳隔牆一瞥的結果……李世民不願賭,也賭不起。
“傳旨。”李世民的聲音在空曠的大殿中響起,低沉而帶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是對侍立在陰影中的內侍總管說的,“即日起,撤換靜廬所有原屬宮中的侍從宮人。從……長樂公主殿中,挑選三十名最伶俐、最本分、且膽子稍大些的宮女內侍,派往靜廬伺候。告訴她們,她們的職責只有一個:盡心侍奉神使林石,滿足其一切合理所需,使其在長安,有如歸家之安適。多看,少說,尤其……絕對不許窺探神使與那影獸的任何舉動!違者,杖斃,累及家人!”
內侍總管心頭凜然,深深躬身:“老奴遵旨。”
從公主殿中選人,這是將最親近、最信任的一部分力量派了過去,同時也是一種隱晦的聯結信號。
“另外,”李世民的目光投向殿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能看到那座新貴府邸,“林卿初至長安,居所簡陋,恐有怠慢。命將作監,調撥最好的匠人、物料,一切按照林卿心意,對靜廬進行擴建修繕。範圍……可囊括西苑演武場毗鄰之荒地。他若有興土木之念,無論規制,盡數允準,所需錢帛,由朕內帑支取。”
內侍總管再次躬身,心中咋舌。將西苑演武場荒地都劃進去?這幾乎是給了林石在皇宮旁邊營造獨立莊園的特權!陛下對這位神使的優容,已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這僅僅是物質上的懷柔。李世民很清楚,這些對於一位能自供巨獸所需、隨手拿出奇珍的人來說,意義有限。真正的重注,在更深處。
他想起了昨夜立政殿中,長孫皇後那溫婉卻字字千鈞的話語:“……若以我皇室金枝玉葉,結此良緣……血脈相連,便是最牢固的羈絆。”
麗質……李世民腦海中浮現出長女李麗質那溫婉嫺靜、卻又隱含堅韌的秀麗面龐。她是嫡長公主,身份尊貴,性情端方,聰慧識大體。
更重要的是,她從長孫皇後那裏繼承了非同一般的沉靜與勇氣。
昨日皇後私下試探,她並未如尋常閨秀般驚恐退縮,反而流露出對那“馭獸奇人”的好奇與探究之意。
這絲好奇,如同一粒微弱的火種,在李世民心中點燃。
一條以血脈親情爲索,試圖拴住那翱翔九天之蛟龍的險途。
風險巨大,若麗質受驚或委屈,他將痛徹心扉。
但潛在的回報……一個擁有穿梭異界、駕馭恐怖巨獸能力的駙馬,一個足以讓大唐國祚延綿、威懾萬邦的強大盟友……
這念頭如同藤蔓,在他心中瘋狂滋長。
“……時機未至,還需……徐徐圖之。”李世民低聲自語,強行壓下心頭的灼熱與刺痛。
他需要更清楚地了解林石這個人,了解他的性情,了解他對大唐、對皇室的態度。
貿然拋出公主,只會適得其反。
“傳旨弘文館,”李世民再次開口,聲音恢復了帝王的沉穩,“即日起,凡林神使有所需,無論經史子集、醫卜星相、山川地理、志怪奇談……乃至前朝宮廷秘檔、番邦圖籍,一律不得阻撓,盡數開放予其閱覽抄錄。着虞世南、褚遂良等飽學之士輪流值守弘文館,若林神使有詢,需耐心解答,不得藏私。”
知識,或許是一條接近的橋梁。一個能馭使巨獸、穿梭異界的奇人,對知識的渴求,或許遠超對權勢財富的欲望。
平衡。
最後,也是最重要的,是平衡。
李世民的目光變得無比銳利,如同淬火的刀鋒。
他不能將所有賭注都押在林石一人身上。大唐的根基,在萬千子民,在精兵強將,在朝堂群臣!
恐懼林石的力量,需要林石的威懾,但絕不能依賴,更不能讓其成爲帝國唯一的支柱!那將是更可怕的覆滅之道。
他的思緒轉向了北疆。
“召尚書左仆射房玄齡、兵部尚書杜如晦、右武衛大將軍李靖,明日寅時,於兩儀殿議事!”
李世民的聲音斬釘截鐵,“議題只有一個:趁突厥新敗,人心惶惶,精騎突進,犁庭掃穴,徹底蕩平漠南王庭!畢其功於一役!”
內侍總管心頭一震,凜然應諾:“遵旨!”
恐懼那深淵的力量,需要那深淵的凝視。但,大唐的龍旗,必須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趁那深淵凝視帶來的喘息之機,以雷霆萬鈞之勢,以李靖爲鋒刃,以玄甲鐵騎爲爪牙,徹底斬斷突厥的脊梁!讓帝國的威嚴,建立在錚錚鐵騎之上,而非寄托於莫測的神魔一念之間!
這才是帝王之道!在深淵邊緣起舞,借其勢,壯己威,卻永遠保持抽身而退、獨斷乾坤的力量!
他再次走到窗前,望向靜廬的方向。夜色更深沉,那裏燈火闌珊。
恐懼依舊在。需要依舊在。但李世民的眼中,那最初的震驚與無措已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如海、冰冷卻又無比堅定的光芒。
尺在心中。蛟龍也罷,深淵也好。在這煌煌大唐的棋盤上,終究……由他來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