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花贈羅盤密繡雙喜字
青牛峽的爆炸聲如同悶雷滾過九龍鎮的上空,震得窗櫺嗡嗡作響,卻沒能震散彌漫在鎮子裏的喜氣。菌菇豐收,西溪魚肥,災後重建的新房一棟棟立起,被炸斷的危橋隱患清除,換來的是更穩妥的新橋規劃,省裏特批的補償款也到了賬。樁樁件件都值得慶賀,王伯拍板,鎮慶功宴就擺在重建的曬谷場上。
曬谷場燈火通明,幾十張八仙桌拼成長龍。各家各戶端來自家的拿手菜:燉得爛熟的豬頭肉,金黃酥脆的炸河魚,清炒的時令山野菜,大盆冒着熱氣的菌菇湯……空氣裏彌漫着食物濃烈的香氣和酒水的辛辣。鎮上的漢子們敞着懷劃拳行令,嗓門一個比一個洪亮,婆娘們穿梭着上菜添酒,笑聲清脆,孩子們在桌底追逐打鬧,啃着分到的雞腿,油光滿面。
何家的小桌被安排在靠近戲台的位置。何父何母穿着漿洗得最挺括的衣裳,臉上堆滿了笑,接受着鄰裏的敬酒和恭維。“何奇出息了!”“青牛峽那驚天一測,救了上下遊多少人!”“縣裏都傳開了!”連招商局趙局長都親自來敬了三杯酒,何父喝得黝黑的臉膛發紅光,何母則時不時抹下眼角,看着兒子,又是驕傲,又是難掩的離愁。何奇坐在父母身邊,心口那黑檀木盒沉寂着,如同冰封的湖。喧囂的人聲,濃烈的酒氣,鄉親們真誠的感激,都像是隔着一層無形的膜。青牛峽那驚心動魄的危機,那份匿名報告再次精準介入帶來的無形壓力,還有小花手中那張來自新加坡的、散發着不祥氣息的邀請函……如同沉重的鉛塊墜在心底。他的目光下意識地在人群裏搜尋,最終落在靠近角落、電商服務站那張桌子旁安靜坐着的小花身上。
小花今天穿了一件水紅色的新褂子,襯得她白皙的臉頰也帶上了幾分喜氣。她沒有像其他姑娘那樣四處走動敬酒,只是安靜地坐在那裏,面前放着半杯米酒,幾乎沒動。她的手指無意識地捻着衣角,目光低垂,偶爾抬起,飛快地瞟一眼何家那桌熱鬧的方向,又迅速垂下,長長的睫毛掩住了眼底的情緒。服務站的兩個幫手和菌棚的老張在她旁邊有說有笑,她只是淺淺地應着,心思顯然不在這裏。
阿強端着一碗酒擠過來,大着舌頭拍何奇的肩膀:“好兄弟!真給咱們九龍鎮長臉!來!幹了這碗!去了省城,可別忘了咱們這些土疙瘩兄弟!”何奇端起面前的米酒碗,和阿強碰了碰,仰頭喝下。米酒清甜,入喉卻帶着一絲燒灼。他看着阿強被酒氣熏紅的臉,想起西溪塘投毒那晚他眼中的血腥殺意,想起青牛峽工地那驚心動魄的警報,心頭五味雜陳。這熱鬧的慶功宴,像一場盛大的告別,告別他十八年熟悉的九龍鎮,也告別某種懵懂無知的狀態。
酒過三巡,戲台上的老藝人咿咿呀呀地唱起了《十八相送》。梁山伯與祝英台的離愁別緒,在婉轉的唱腔裏流淌,給喧鬧的宴席蒙上了一層淡淡的傷感。何母的眼眶又紅了,拉着何奇的手,絮絮叨叨地叮囑着省城要注意的種種瑣事,冷了添衣,餓了吃飯,錢不夠就捎信回來……何父悶頭喝着酒,偶爾重重地“嗯”一聲。
何奇的目光再次穿過人群,落在小花身上。她不知何時站起了身,手裏緊緊攥着一個深藍色土布包成的小包裹,正猶豫着,仿佛下定了很大決心,低着頭,穿過喧鬧的桌席,朝着何家這邊慢慢走了過來。她走得很慢,水紅色的身影在燈火和人群的縫隙裏時隱時現,像一朵怯怯開放的山花。
“何叔,何嬸,何奇哥。”小花走到桌前,聲音細細的,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她將那個深藍色的土布小包裹雙手遞到何奇面前,頭垂得更低了,露出雪白細膩的脖頸。“聽說……聽說何奇哥過兩天就要去省城念書了……這個……這個給你。”她的聲音越來越小,幾乎要被周圍的喧鬧淹沒。
何父何母連忙笑着招呼她坐,何母更是拉着她的手:“小花丫頭,快坐!難爲你有心了!”
何奇看着遞到眼前的包裹,心口沉寂的木盒似乎極其微弱地波動了一下,傳遞出一絲帶着暖意的涼。他伸手接過。包裹不大,入手有些分量,布面洗得發白,卻很幹淨,帶着一股淡淡的、陽光曬過的草木清香。
“打開看看呀,奇娃子!”何母在一旁催促。
何奇在父母和小花隱含期待的目光下,一層層解開那深藍色的土布。裏面露出的東西讓何父何母都“咦”了一聲。
那是一面羅盤。
黃銅的盤面,暗啞沉凝,邊緣帶着歲月摩挲的光澤。盤面中央的天池裏,磁針穩穩地懸浮着。內盤上密密麻麻刻着天幹地支、八卦九星、二十四山向,字跡細密如蟻,卻清晰可辨。最外圈則刻着精細的二十八宿星圖。整個羅盤透着一股古樸而神秘的氣息,與何奇心口那個黑檀木盒隱隱有種難以言喻的呼應感。
“這……這是……”何父有些吃驚,他認得這羅盤,“這不是老祠堂以前供在偏殿神龕裏那個老物件嗎?說是咱們何家先祖傳下來的?後來破四舊……不是丟了嗎?”
小花抬起頭,臉頰飛起紅霞,聲音依舊細細的:“我爹……我爹以前在祠堂幫忙收拾東西,後來祠堂塌了一角,翻修的時候,在堆雜物的舊梁上找到的……一直收着。爹說,這東西……有靈性,留在家裏壓不住……何奇哥要去省城,去那麼遠的地方……帶着這個,或許……或許能指個路,避避邪。”她說完,又飛快地低下頭,手指不安地絞着衣角。
指路?避邪?何奇的手指撫過冰涼的黃銅盤面,指尖傳來一種奇異的穩定感。他心口的木盒那絲微弱的暖意似乎清晰了一分。他抬起頭,看着小花:“謝謝,小花。這個……很貴重。”
小花搖搖頭,臉更紅了。她從隨身的碎花小布包裏又摸出一樣東西,飛快地塞到何奇手裏,然後像受驚的小鹿一樣,轉身就鑽進了人群裏,水紅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燈火闌珊處。
何奇低頭看向掌心。那是一雙嶄新的鞋墊。純白的棉布底,納得厚實緊密。最特別的是鞋墊中央,用細細的、近乎透明的淺粉色絲線,繡着兩個並排的、小小的“喜”字。那“喜”字繡得極其精巧,針腳細密勻稱,帶着少女獨有的心思和溫柔。
“雙喜字……”何母看着那鞋墊,先是一愣,隨即臉上綻開一個大大的笑容,用手肘碰了碰旁邊還盯着羅盤看的何父,“老頭子,你看!小花這丫頭……”
何父也反應過來,黝黑的臉上露出憨厚的笑,連連點頭:“好,好!好姑娘!”
何奇捏着那帶着少女體溫和馨香的鞋墊,看着那兩個並排的、小小的“喜”字,心口沉寂的木盒突然傳來一陣清晰的悸動!這一次不再是微弱的波動,而是一種溫和的、如同春水化冰般的暖流,緩緩滌蕩過那冰封的寒意。這暖意純粹而幹淨,不摻雜任何詭譎的凶險或冰冷的算計,只是少女最真摯的情愫和祝福。他冰冷了許久的心湖,仿佛被投入了一顆溫潤的卵石,漾開了一圈圈細微的漣漪。他默默地將鞋墊收好,貼身放進胸前的口袋裏,緊挨着那個沉寂的木盒。那溫軟的觸感,竟奇異地中和了木盒的冰涼。
兩天後,離別的時刻終究到了。清晨的薄霧籠罩着九龍鎮,空氣裏帶着露水的清冷。鎮東頭的老樟樹下,擠滿了送行的人。何父何母,王伯,李建國,阿強,菌棚的老張,服務站的兩個幫手,還有聞訊趕來的許多鄉親。七嘴八舌的叮囑,塞進背包的煮雞蛋、烙餅、鹹菜,沉甸甸的都是鄉情。
何奇背着一個半舊的帆布包,裏面裝着簡單的衣物和幾本書。那個古樸的黃銅羅盤用深藍土布仔細包好,放在了背包最裏層。他穿着何母新做的布鞋,鞋子裏墊着那雙繡了雙喜字的新鞋墊,溫暖踏實。
“到了省城就給家裏捎信!”何母紅着眼圈,一遍遍整理兒子其實已經很平整的衣領。
“錢不夠了就說!”何父悶聲道,把一個裹着零錢的布包硬塞進何奇手裏。
“好好念書!給咱們九龍鎮爭光!”王伯用力拍着何奇的肩膀。
“放假就回來!西溪塘的魚給你留着!”阿強嗓門最大,用力摟了何奇一下。
“何奇哥,服務站……我會看好的。”小花的聲音在人群後面響起,不大,卻很清晰。她今天穿了一件素淨的月白色褂子,站在人群稍後,手裏拎着一個裝着幾瓶自制菌菇醬的小網兜。她的眼睛也微微泛紅,卻努力地彎起嘴角,露出一個鼓勵的笑容。
何奇的目光越過人群,落在小花身上,點了點頭:“嗯,辛苦你了。那東西……鎖好。”他指的是那張新加坡的邪卡。小花用力點頭:“嗯!”
去縣城的早班車搖搖晃晃地開了過來,停在老樟樹下,噴吐着柴油味的白氣。司機不耐煩地按着喇叭催促。
“走了!”何奇最後看了一眼父母,看了一眼熟悉的鄉親,看了一眼晨霧中安寧又藏着無數秘密的九龍鎮,看了一眼人群中那個月白色的身影,轉身擠上了車門。
車子發動,緩緩駛離。何奇擠到靠窗的位置,用力拉開有些滯澀的車窗,探出頭去。老樟樹下的人群跟着車子移動,揮舞着手臂。何父何母相互攙扶着,跟着車子小跑了幾步,最終停下,變成了兩個越來越小的黑點。阿強追着車子跑了好一段,大聲喊着什麼,聲音被引擎聲淹沒。
何奇的目光在送行的人群中搜尋,終於,在人群的最後方,靠近鎮口石橋的位置,他看到了那個月白色的身影。小花沒有跟着人群跑,她就靜靜地站在那裏,晨風吹拂着她的發絲和衣角。她高高地舉起了手臂,用力地揮舞着,手裏還緊緊攥着那個裝菌菇醬的小網兜。
車子加速,轉過一個彎道,老樟樹和送行的人群徹底被拋在了後面,連同那個石橋邊小小的月白色身影。九龍鎮熟悉的山水開始在車窗外倒退,變得越來越模糊。
何奇收回目光,靠在有些破舊的車座靠背上,緩緩閉上了眼睛。離別的愁緒和對未來的未知交織在一起。他下意識地伸手按了按胸前貼身口袋的位置,那裏放着那雙繡了雙喜字的鞋墊,緊挨着心口那冰涼的木盒。鞋墊的溫軟似乎還在,但木盒傳遞來的感覺卻……有些異樣。
就在車子駛離九龍鎮地界,拐上通往縣城的盤山公路時,他心口那一直沉寂、方才還因小花的禮物而暖融了一瞬的黑檀木盒,毫無征兆地傳來一陣極其輕微卻無比清晰的異動!不是危險的預警,不是溫暖的回應,而是一種……冰冷的牽引感!像一根無形的、帶着寒意的絲線,猝然繃緊!牽引的方向,並非他此行的目的地省城,而是……他背後的方向!九龍鎮的方向!
更準確地說,是九龍鎮何家祠堂的方向!
何奇猛地睜開眼,心髒像是被那無形的冰冷絲線狠狠勒了一下!他幾乎是本能地伸手探入背包最裏層,一把抓住了那個深藍色土布包裹的古銅羅盤!
指尖觸碰到冰涼的銅盤瞬間,那無形的牽引感驟然增強!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覺”到,手中羅盤中央天池裏的那根磁針,正在布包裏……微微地、不自然地顫動着!並非指向地理的南北,而是……仿佛被某種無形的力量強行拉扯着,想要偏移!指向他身後的來路!
祠堂!鎮祠碑下那個深不見底的空洞!那個被鏡中邪物同步激活的、帶着怨毒貪婪的注視!它沒有因爲他的離開而沉寂!相反,那深埋地下的凶險,似乎正通過這面剛剛到他手中的、何家先祖遺留的古羅盤……向他傳遞着某種冰冷而詭異的聯系!
與此同時,就在何奇因爲羅盤的異動而心神劇震之時,一輛黑色的大衆轎車,如同沉默的獵豹,悄無聲息地從盤山公路的一個岔路口匯入了車流,不緊不慢地跟在了這輛破舊班車的後方。車子的駕駛位上,坐着一個穿着深灰色夾克衫、戴着墨鏡的男人。他的側臉線條冷硬,嘴角抿成一條直線,正是幾天前出現在青牛峽工地、後來又消失無蹤的吳秘書!
吳秘書的目光透過墨鏡,銳利如鷹隼,牢牢鎖定着前方班車靠窗位置那個年輕的身影。他放在方向盤上的手指,無意識地輕輕敲擊着,帶着一種審視和評估的節奏。副駕駛座上,放着一份攤開的檔案,最上方是一張何奇的一寸免冠照片,照片旁邊,用紅筆清晰地標注着兩個小字:
**啓靈**。
班車在盤山公路上顛簸前行,卷起陣陣煙塵。何奇緊緊攥着背包裏的羅盤,感受着那來自地底深處的冰冷牽引和身後如同跗骨之蛆般的窺視。前方是未知的省城求學路,身後是深埋着古老凶險的故鄉。而懷揣着少女情愫的溫暖鞋墊,與這冰冷詭異的羅盤牽引,如同冰與火,在他心口無聲地碰撞。雛鳳離巢,展翼之初,便已感覺到四面八方涌來的、無形的暗流與寒意。這趟遠行,注定無法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