鼎運閣深處,藥香常年不散,混雜着草木清氣與一種沉甸甸的靜謐。花熊躺在一張鋪着素淨棉褥的竹榻上,臉色依舊蒼白得近乎透明,但呼吸卻平穩悠長了許多,不再是那種令人揪心的微弱。陽光透過高窗的竹簾,在她臉上投下斑駁柔和的光影,映得她長而密的睫毛在眼瞼下投出淡淡的陰影,像棲息疲倦的蝶。
肉球(墨雲)靜靜地坐在榻邊的小凳子上,已經這樣坐了許久。他褪去了叱雲球的商人僞裝,只着一身素淨的青布長衫,面容清癯,眉宇間是濃得化不開的疲憊,仿佛被抽幹了所有的力氣,只剩下沉沉的倦怠。四五年間支撐他如同繃緊弓弦般的仇恨與算計,在經歷了金鑾殿的驚濤駭浪、花熊的瀕死、玄奇的背叛之後,終於暫時鬆弛下來,露出底下深不見底的疲憊與……某種難以言喻的空茫。
他伸出手,指尖極其輕柔地拂過花熊額前散落的一縷碎發,動作小心翼翼,帶着一種近乎虔誠的珍視。那夜後巷她冰冷的唇,她滑落的手,那支淬毒的玄蛛袖箭……畫面依舊灼燙着他的神經。
輕微的腳步聲自身後響起,帶着獨特的韻律。是木易先生(木易珂),他依舊穿着那身深灰布袍,臉上籠罩着慣常的模糊陰影,但氣息平和。
“她脈象已穩,髒腑之傷由內而外,恢復雖慢,但已無性命之虞。”南宗凰的聲音帶着特有的陰柔磁性,從木易身側傳來。他不知何時也到了,如同融入陰影的竹,氣息沉靜,“鶴童的藥調得極好,剩下的,便是靜養和時日了。”
肉球沒有回頭,只是專注地看着花熊沉睡的側臉,低聲道:“多謝南宗宮主,多謝木易先生,多謝……閣中諸位。”他的聲音沙啞,帶着一種卸下心防後的坦誠。
木易珂走到他身側,目光落在肉球凝視花熊的側影上,那眼神仿佛能穿透表象,看到更深的東西。他沉默片刻,忽然開口,聲音幹澀卻直接:“你待她,似乎……不同了。”
肉球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微微一僵。他緩緩收回手,目光依舊停留在花熊臉上,仿佛在對着她沉睡的面容傾訴,又像是在回答木易的問題。
“是啊……不同了。”他低語,帶着一種遲來的、沉重的頓悟,“四五年了……先生。我就像一頭被仇恨蒙住雙眼、只知向前沖撞的蠻牛。心裏、眼裏,除了墨家一族那無法忘懷的血債,再也裝不下其他。我以爲背負着這血海深仇,便足以支撐我走下去,直到仇人授首,或者我粉身碎骨。”
他頓了頓,聲音裏染上一絲苦澀與自嘲:“可我錯了。錯得離譜。仇恨是火,能焚盡敵人,也能焚盡自己,焚盡……身邊所有珍貴的東西。這些年,我並非孤身一人。木易先生您,西貝蠱虎、南宗凰、司海刀……還有師尊他老人家,你們在暗處替我擋了多少明槍暗箭,鋪了多少前路,我並非全然不知,只是……只是被那恨火燒得麻木了,視而不見,甚至覺得理所當然!”
他的目光轉向木易,那雙總是冰封着寒意的眼底,此刻翻涌着復雜的情感,有愧疚,有感激,更有一種痛定思痛的清醒。
“還有鶴童,還有……花熊。”說到這個名字時,他的聲音明顯低沉下去,帶着難以掩飾的痛楚,“他們……尤其是花熊,她拼了命地護着我,不是因爲她是什麼下人!先生,您知道嗎?她昏迷前對我說……她的命和心,都是我的……我才明白,原來還有你們那麼在乎我。”
肉球的喉結滾動了一下,似乎在強壓下翻涌的情緒:“我那時才驚覺,這些年,我一直被復仇驅使着狂奔,卻從未真正回頭看看,那些一直在我身邊,默默爲我付出、爲我流血、甚至願意爲我付出性命的人!我……虧欠太多。”
他抬起頭,目光掃過木易,掃過靜立一旁的南宗凰,最終又落回花熊蒼白的臉上,眼神變得異常堅定,如同淬火重鑄的利刃,鋒芒內斂卻更加堅韌:“血仇,我墨雲至死不忘!但這條路,不能再像從前那樣走了。我不能讓身邊的人,再因我的執念而……付出無法挽回的代價。先生,諸位,我該報答你們了。用更清醒的頭腦,用更周全的謀劃,而不是……僅憑着一腔被仇恨燒灼的孤勇。”
木易珂臉上那層模糊的陰影似乎微微波動了一下。他沉默地看着肉球,那雙隱藏在陰影後的眼睛深處,仿佛掠過一絲極淡的、近乎欣慰的微光。他沒有說話,只是極其輕微地點了點頭。南宗凰也微微頷首,陰柔的臉上看不出太多表情,但氣息卻顯得更加柔和。
***
墨京城的風暴中心,已從金鑾殿轉移到了大理寺的森然高堂。平王趙琛端坐主位,面容沉肅,不怒自威。他手中握着譽王趙翊謀逆一案的全部卷宗,厚厚一摞,重若千鈞。
太子趙恒坐在旁聽席上,臉色陰沉,眼中燃燒着毫不掩飾的恨意和急於落井下石的急迫。他數次拍案而起,聲音尖利:
“平王!趙翊罪大惡極,罄竹難書!這些供詞還不夠嗎?他那些心腹爪牙,哪一個手上不是沾滿鮮血?依本宮看,就該速速定罪,明正典刑,以儆效尤!何必再一一核查,浪費時間?還有他門下那幾個……”
他手指點着卷宗上的幾個名字,“這幾人分明也曾參與密謀,爲何卷宗裏語焉不詳?定是有人包庇!應當一並嚴懲!”
趙琛抬起眼皮,目光平靜無波地掃了太子一眼,那眼神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威壓:“殿下,斷案需重證據,審刑當遵律法。譽王之罪,自有鐵證如山,依律該當何罪,本王絕不姑息。然,卷宗所錄,每一字皆需核實,每一人之罪責,皆需與其行跡相符。無憑無據,豈可妄加牽連?殿下所指之人,若確有實據,請呈上;若無,則不可因私憤而壞朝廷法度!”
他的聲音不高,卻字字鏗鏘,如同金玉落地,砸得整個大堂一片寂靜。太子趙恒被他噎得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嘴唇哆嗦着,卻一時找不到反駁之詞。
新任上官王爺上官興耀一身素服坐在另一側,雖未言語,但那緊握的拳頭和悲憤未消的眼神,已表明了他的立場。兵部尚書任改捋着短須,沉聲道:“平王殿下所言極是。謀逆大案,牽連甚廣,更需秉公持正,明察秋毫。若爲求速決而濫施株連,非但難服天下悠悠衆口,恐更會令朝綱紊亂,人心惶惶。臣附議平王殿下,當以實證爲據,依法裁斷!”
“哼!”一聲冷哼從旁傳來。燕王趙棣面色不善地坐在角落,眼神陰鷙地掃過平王趙琛和任改。此次平叛,他這位以武勇著稱的親王竟未撈到半分軍功,風頭全被平王和上官興耀、墨雲侯爺等人搶了去。如今眼見平王在審案中又如此剛正不阿,深得任改等實權派大臣的支持,心中那股嫉恨與不甘如同毒草般瘋長。他暗暗打定主意,不能再讓平王這般坐大下去。太子的狹隘與急躁,或許……正是可以利用的契機。一絲不易察覺的陰冷算計,在他眼底閃過。
朝堂上的暗流,在平王趙琛的強力壓制下,暫時被按捺下去。他頂住了來自太子和部分急於擴大打擊面勢力的壓力,以驚人的毅力和近乎苛刻的嚴謹,耗時近兩個月,將譽王一案梳理得條清縷析。最終,塵埃落定。
皇帝趙胤的旨意頒下,帶着疲憊與一絲不易察覺的悲涼:
譽王趙翊,褫奪一切封號爵位,廢爲庶人,終身圈禁於宗人府幽室,非死不得出。
其核心黨羽、參與謀逆及屠戮上官王府者,依律斬首。
其餘附逆官員、將領,視情節輕重,或流放三千裏,或削職爲民,永不敘用。
欽天監涉案人等,亦受嚴懲,格殺勿論。
一場震動朝野的大案,就此蓋棺定論。墨家的血案,也隨着譽王的徹底倒台和皇帝的明旨,徹底平凡昭雪,墨雲家宗籍恢復,墨雲墩的忠勇侯府,終於成了名正言順的墨雲侯府。
***
墨京城似乎恢復了往日的秩序,但平靜的水面之下,新的漣漪已然蕩開。
西北邊境傳來急報:窩闊汗國爲表修好之意,派出使團攜帶貢品(美女五十名,西域美酒十車,珍寶無數)前來朝覲。然而,使團按行程早該抵達京畿,卻遲遲不見蹤影!沿途驛站亦無確切消息傳回,如同人間蒸發!
皇帝震怒,勒令徹查。忠勇侯墨雲墩(肉墩)臨危受命,率一隊精銳騎兵,即刻出京,沿預定路線搜尋窩闊使團下落。
***
榮魚客棧,那間熟悉的房間。
陽光透過窗戶,暖洋洋地灑在地板上。花熊穿着一身幹淨的素色衣裙,雖然依舊清瘦,臉色也帶着大病初愈的蒼白,但那雙總是沉靜的眼眸裏,已然重新煥發出溫潤的光彩。她坐在窗邊的軟椅上,手中捧着一杯鶴童剛調好的、散發着清香的藥茶。
鶴童像只勤快的小蜜蜂,在一旁整理着剛從鼎運閣帶回來的藥材,小臉上滿是認真。
門被推開,肉球(墨雲)走了進來。看到窗邊沐浴在陽光下的花熊,他緊繃的嘴角幾不可察地柔和了一瞬。他走到桌邊,沒有多餘的寒暄,只是將一個古樸的檀木小盒放在了桌上,輕輕打開。
盒內絲絨襯墊上,靜靜躺着一塊不規則的、約莫半個巴掌大小的玉碎片。玉質溫潤,呈現出一種古老的、近乎羊脂的乳白色,邊緣斷裂處參差不齊,透着一股滄桑的氣息。在玉片的中心,隱隱有極其細微、繁復到極致的天然紋路,仿佛蘊含着某種玄奧的韻律。
“回來了?”肉球的聲音低沉,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關切。
花熊點點頭,目光落在那塊玉碎片上,又抬眼看向肉球,眼神清澈而安靜。
“嗯。”肉球應了一聲,目光也凝注在那塊玉片上,指尖輕輕拂過它冰涼的表面,眼神專注而深邃,“下一步,該打開它了。”
他拿起那塊承載着家族最後秘密的玉碎片,走到房間另一側的桌案前。案上,早已鋪開了數張繪制着復雜線條和標記的圖紙,旁邊還放着幾件小巧精密的工具。燭火跳躍,映着他專注的側臉。
墨雲侯府的榮光,西北使團的迷霧,朝堂新生的暗涌……都被暫時隔絕在這間彌漫着藥香和陽光的客棧房間之外。此刻,肉球的心神,如同他手中的刻刀,沉靜而精準地,落向了那塊古老的碎玉,落向了祖宅深處那個塵封了墨家過往、或許也指向滅門真相的暗格。
碎玉微光,在燭火下流轉。沉寂多年的秘密,正等待着被喚醒的契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