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朔風卷起亂葬崗終年不散的灰霧,如同萬千怨魂的嘆息,刮過嶙峋的黑色岩石與半掩的斷劍殘兵。葉青羽靠在一塊蝕刻着模糊符文的巨大劍碑旁,指尖撫過懷中那方沉甸甸的劍匣。

匣身冰冷,表面纏繞着細密古老的紋路,此刻正微微發燙,內裏仿佛沉睡着某種呼之欲出的洪荒巨獸。

他從匣內取出一張焦黃殘破的紙頁,邊角卷曲,字跡被歲月侵蝕得模糊不清,唯有一行暗金小篆如同嵌入骨血般清晰:

“鎖魂噬心,唯真靈可解。幻劍冢內,或存劍神殘魂一縷,逆命之機,一線天光。”

一線天光……葉青羽攥緊殘頁,指節因用力而泛白。眉心的鎖魂咒印,那如同活物般盤踞的血色荊棘,在皮膚下傳來一陣細微的悸動,帶着熟悉的、深入骨髓的陰寒,提醒着他這詛咒跗骨之蛆般的威脅。

它如同懸在頭頂的利刃,時刻可能徹底吞噬他的神智,將他拖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幻劍冢……”他低聲咀嚼着這個名字,目光投向遠方被風沙與稀薄瘴氣籠罩的、隱約顯出巨大輪廓的山脈缺口。那裏,便是傳說中無數劍修埋骨長眠的秘境入口,凶險與機緣並存之地。

“決定了?”清冷如碎玉的聲音自身側響起。蘇淺月不知何時已結束調息,冰心玉魄柔和的光暈正從她眉心玉痣處緩緩斂去,映得她清麗的面容更添幾分出塵。

她素白的青冥劍宗弟子服在亂葬崗的晦暗背景中顯得格格不入,卻自有一股支撐天地的孤絕。她看向葉青羽的眼神,平靜中帶着不容置疑的堅定。

“沒有退路了。”葉青羽的聲音低沉而沙啞,像是被粗糲的砂石打磨過,“這身骨血,要麼在幻劍冢裏搏出一線生機,要麼…就碎在劍淵裏。”他眉心的咒印隨着決絕的話語,似乎又加深了一分血色。

“嗷嗚!”一團毛茸茸的灰色影子從葉青羽腳邊的亂石堆裏拱了出來。小灰,那只變異的貔貅幼崽,討好地用溼漉漉的鼻子蹭了蹭葉青羽的手背,又警惕地豎起耳朵,對着幻劍冢方向抽了抽鼻子,喉嚨裏發出低沉的嗚嚕聲,似乎嗅到了什麼不同尋常的氣息。

它體表那些新浮現的、如同古老劍紋般的灰色紋路,在昏暗的光線下若隱若現。

蘇淺月微微蹙眉,清冷的視線掃過小灰,又落回葉青羽身上:“凶險之地,亦是漩渦中心。凌霄殿絕不會輕易放棄劍匣和你身上的鎖魂咒。此行,如赴刀山。”她的話語平靜,卻字字重若千鈞。

“刀山火海,也闖了!”葉青羽猛地站起,將劍匣穩穩縛在背後,一股決絕的銳氣自他身上勃發,沖散了周遭的陰鬱死氣。

他看向蘇淺月,那目光銳利如出鞘之劍,“你的冰心玉魄……還能壓制它多久?”他指了指自己的眉心。

蘇淺月指尖下意識撫過自己眉心玉痣,那裏與葉青羽的咒印似乎存在着某種無形的聯系,隱隱傳來微弱的共鳴。

她沉默片刻,才道:“玉魄之力,如同冰封激流。外力沖擊越強,枷鎖崩解越快。鎖魂咒……正在‘蘇醒’。”最後兩個字,她說得極輕,卻帶着沉重的預兆。

---

三日後。幻劍冢入口。

眼前景象,堪稱劍道荒蕪的奇觀。兩座如同被巨劍劈開的陡峭石山,夾峙出一條幽深狹窄的谷道。谷口矗立着一塊高達十丈的黑色巨碑,碑身斑駁,布滿了刀砍斧鑿、劍氣縱橫留下的痕跡,散發出亙古蒼涼的劍意壓迫感,正是傳說中的“萬劍歸宗碑”。

碑前寸草不生,地面是暗沉如鐵的黑砂石,踩上去發出令人牙酸的摩擦聲。凜冽的風如同實質的刀刃,刮過谷口,帶起尖銳的呼嘯,卷起地上的黑砂,形成一片片旋轉的、充滿殺伐之氣的沙幕。

“就是這裏了。”葉青羽深吸一口氣,那風中蘊含的雜亂劍意讓他背後的劍匣發出一陣低沉的嗡鳴,眉心的鎖魂咒印也傳來灼熱的刺痛感,如同被無形的針反復刺扎。

蘇淺月神色凝重,冰心玉魄的光芒在她周身流轉,形成一層薄薄的冰晶護罩,隔絕着風沙中蘊含的戾氣。“小心,此地氣機……已被引動。”她話音未落,異變陡生!

“嗡——!”

一聲沉悶至極的巨響,仿佛大地深處有巨獸翻身。萬劍歸宗碑上那些縱橫交錯的古老劍痕,驟然爆發出刺目的白光!白光並非柔和,而是帶着金屬的森冷與穿透力,瞬間交織成一張巨大的、覆蓋了整個谷口的立體光網。

光網之上,無數細小的血色符文如同活物般瘋狂遊走、閃爍,散發出令人靈魂凍結的禁錮與抽取之力!

鎖魂大陣!凌霄殿的鎮殿秘陣之一!

幾乎在光網成型的刹那,數道凌厲無匹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從兩側陡峭的石壁上現身,帶着居高臨下的殺意俯沖而下。

爲首一人身着凌霄殿標志性的暗金雲紋長老袍,面容陰鷙,正是當初在葉家搶奪劍匣、被葉青羽失控武魂重創過的凌虛長老!他目光死死鎖定葉青羽背後的劍匣,眼中是毫不掩飾的貪婪與怨毒。

“葉家餘孽,身負魔咒,竊奪宗門重寶!今日,此地便是爾等葬身之所!”凌虛長老聲音如同金鐵摩擦,刺耳難聽。

他手中法訣一變,那巨大的鎖魂光網上,血色符文流轉速度陡然加快,一股無形的、專門針對神魂的恐怖吸力瞬間籠罩葉青羽,他悶哼一聲,感覺自己的意識都仿佛要被抽離身體,眉心的咒印更是如同烙鐵般灼燒起來,劇烈跳動,幾欲破體而出!

然而,更大的危機來自另一側!

“蘇淺月!宗門待你不薄,你竟敢勾結詛咒邪魔,自甘墮落,玷污我青冥劍宗千年清譽!”一聲充滿威嚴與怒火的厲喝炸響。谷口另一側的高岩之上,一位身着青冥劍宗長老服飾、面容古板肅殺的老者憑空出現。

他手持一柄吞吐着凜冽寒芒的長劍,劍尖直指蘇淺月,目光如冰錐,帶着審判與不容置疑的威嚴。他身後,數名氣息精悍的青冥弟子也顯出身形,劍拔弩張。

是青冥劍宗負責執法的戒律長老,冷石!

“冷長老!”蘇淺月嬌軀微顫,臉色瞬間蒼白了幾分,但背脊卻挺得筆直,如同風雪中的青竹,“弟子並非勾結邪魔!鎖魂咒另有隱情,葉青羽也非魔頭!請長老明察!”

“冥頑不靈!”冷石長老眼中最後一絲耐心徹底消失,化爲冰冷的殺機,“與邪魔爲伍,便是背叛宗門!今日,老夫便親手清理門戶,以正視聽!”他手中長劍嗡鳴,一道凝練到極致、仿佛能凍結靈魂的冰寒劍氣,如同九天落下的審判之矛,撕裂空氣,帶着刺骨的死亡氣息,直刺蘇淺月心口!速度之快,避無可避!

“小心!”葉青羽目眥欲裂!鎖魂陣的恐怖吸力讓他身體如同灌鉛,思維都變得遲滯,眼看那致命寒芒就要洞穿蘇淺月單薄的身影,一股前所未有的暴戾與絕望瞬間沖垮了他的理智!

“吼——!”

一聲仿佛來自深淵的怒吼自葉青羽喉嚨深處爆發!不是他的聲音,而是他背後那沉寂的劍匣,以及他體內被鎖魂陣和生死危機徹底激怒的劍淵武魂!漆黑的、吞噬一切光線的漩渦虛影猛地自他背後膨脹開來,瞬間覆蓋了方圓十丈!

那漩渦帶着無與倫比的飢渴與霸道,瘋狂撕扯着周圍的一切能量!首當其沖的,便是冷石長老那道凌厲無匹的冰寒劍氣!足以凍結靈魂的劍氣,在撞入黑色漩渦範圍的刹那,如同冰雪投入熔爐,竟被硬生生地、蠻橫地從中“抽”離出一股精純磅礴的冰魄劍意!劍氣失去了核心力量支撐,瞬間潰散大半!

剩餘的劍氣餘波雖然依舊凌厲,卻再也無法對早有防備、全力催動冰心玉魄的蘇淺月構成致命威脅。她身前冰晶護罩劇烈閃爍,堪堪擋住了餘波,身體被震得倒飛數步,嘴角溢出一縷鮮紅。

“噗!”強行吞噬遠超自身控制極限的冰魄劍意,葉青羽也如遭重錘轟擊,猛地噴出一口鮮血。

他雙目赤紅如血,眉心鎖魂咒印瘋狂扭動,幾乎要燃燒起來,一股源自武魂本能的、暴戾凶殘的殺意瞬間占據了他的心神,讓他幾乎失去理智,只想撕碎眼前的一切!

“青羽!守住靈台!”蘇淺月焦急的呼喊如同穿透迷霧的清泉,帶着冰心玉魄獨有的清涼氣息。

她強忍傷勢,雙手結印,眉心玉痣光芒大放,一道柔和的、蘊含着“劍心通明”真意的玉色光流瞬間跨越空間,注入葉青羽的眉心!

“劍心所向,萬念歸真!執念如火,亦可淬鋒!”清冷而堅定的聲音,如同暮鼓晨鍾,直擊葉青羽混亂狂暴的識海!

那注入的玉魄之力,與劍淵武魂的吞噬本能產生了奇異的共鳴。並非壓制,更像是一種玄妙的疏導!葉青羽赤紅的眼中閃過一絲掙扎後的清明。

他猛地意識到,吞噬而來的那股冰冷、精純、浩瀚的冰魄劍意,並未消散,反而被暴走的武魂強行禁錮在他體內,如同被關押的猛獸,橫沖直撞!

一個近乎瘋狂的念頭瞬間閃過——堵不如疏!與其被這股力量撐爆,不如……將它“送”出去!

“淺月!”葉青羽嘶吼出聲,強行引導體內那股狂暴的冰魄劍意,不再試圖壓制,而是通過武魂的奇異聯系,將其瘋狂地導向蘇淺月所在的方向!黑色的吞噬漩渦邊緣,驟然分離出一道凝練如實質的、冰藍色的劍意洪流!

蘇淺月瞬間明悟!她眼中爆發出驚人的神采,沒有絲毫猶豫。

青冥劍訣在她手中運轉到極致,那柄素白的長劍發出清越龍吟,劍身之上冰晶急速蔓延生長!她以身爲引,以劍爲媒,將那奔涌而來的、源自冷石長老卻被葉青羽武魂“淬煉”過一道的磅礴冰魄劍意,盡數納入劍勢之中!

“冰心玉魄,劍引霜天!”

一劍揮出!天地色變!

不再是冷石長老那純粹的、凍結一切的殺意之劍。這一劍,融合了葉青羽劍淵武魂吞噬轉化後的霸道,融合了蘇淺月冰心玉魄的清冷通明,更融合了兩人此刻並肩作戰、心意相通的無畏決絕!

一道巨大的、晶瑩剔透卻又內蘊着毀滅性吞噬之力的冰藍色劍罡,如同冰封的星河倒卷,帶着凍結萬物、吞噬萬法的恐怖威勢,悍然斬向追擊而來的冷石長老!

冷石長老瞳孔驟然收縮!他從未想過,自己苦修百年的冰魄劍氣,竟會以這樣一種更加強橫、更加詭異的方式被“還”了回來!倉促間,他只能橫劍格擋。

“轟隆——!”

冰藍劍罡狠狠撞擊在冷石長老的劍身上!恐怖的巨響震得整個山谷都在顫抖!刺骨的寒氣瞬間爆發,將冷石長老連同他腳下的岩石一同凍結成巨大的冰雕!冰雕內部,無數細小的黑色漩渦(吞噬之力的具象)瘋狂撕扯着他的護體真元,發出令人牙酸的“咔嚓”聲!冷石長老臉上第一次露出了難以置信的驚駭與痛苦之色!

“幹得好!”葉青羽精神一振,吞噬武魂的初次主動協作竟有如此奇效!然而,鎖魂陣的吸力並未消失,凌虛長老怨毒的咆哮再次響起:“魔頭休得猖狂!鎖魂陣,給我煉!”

光網收縮,壓力倍增!就在這時,一道灰影如同閃電般貼着地面竄出!是小灰!

它似乎對那構成鎖魂陣光網節點的、散發着濃鬱能量波動的血色符文晶石(陣基)有着本能的渴望。

它小小的身體爆發出驚人的速度,靈活地避開幾道攔截的劍光,猛地撲向陣法能量流轉的一個關鍵節點!那裏,一枚拳頭大小、鑲嵌在特殊金屬凹槽中的血色晶石正散發着妖異的光芒,是整個鎖魂陣的重要能量樞紐之一。

“畜生找死!”凌虛長老怒喝,一道凌厲指風射向小灰。

“嗷!”小灰不閃不避,眼中凶光一閃,在指風臨體的瞬間,猛地張開嘴,對準那枚血色晶石,狠狠一吸!一股無形的、強大的吞噬之力從它口中爆發!那枚堅固的能量晶石竟被它硬生生從陣基凹槽中“吸”了出來!

“咕咚!”小灰脖子一仰,竟將那枚蘊含着恐怖魂力與陣法能量的血色晶石,直接囫圇吞了下去!

時間仿佛靜止了一瞬。

“嗝——!”一聲異常響亮、帶着滿足感的飽嗝,在死寂的戰場中顯得格外刺耳。

緊接着,那覆蓋谷口的巨大鎖魂光網,猛地一陣劇烈閃爍!被小灰吞掉晶石的那個節點瞬間黯淡、崩解!如同多米諾骨牌被推倒,整個鎖魂陣的能量流轉瞬間陷入混亂!嗡鳴聲變得刺耳而雜亂,血色符文明滅不定,恐怖的吸力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

鎖魂陣,破了!

“噗!”主持陣法的凌虛長老如遭重擊,猛地噴出一口鮮血,氣息瞬間萎靡下去,驚駭欲絕地看着那只打嗝的灰色小獸,“這…這不可能!”

就在鎖魂陣崩潰、衆人心神劇震的刹那,異變再起!

嗡——!

谷口那塊沉寂了不知多少歲月的萬劍歸宗碑,毫無征兆地爆發出前所未有的璀璨光華!不再是冰冷的白光,而是一種尊貴、古老、仿佛源自天地開辟之初的暗金色光芒!

光芒沖天而起,將昏暗的天空都映照得一片輝煌!碑身劇烈震動,那些縱橫交錯的古老劍痕在金光中如同活了過來,飛速流轉、組合,最終凝聚成六個龍飛鳳舞、蘊含着無上劍道意志的巨大古篆,懸於碑頂,光芒萬丈:

“劍神傳魂,待主而入!”

六個大字如同驚雷,炸響在在場每一個人的心頭!

轟隆隆——!

不等任何人做出反應,那兩座夾峙谷道的巨大石山,伴隨着震耳欲聾的轟鳴,竟緩緩地向兩側移動!仿佛沉睡的巨人被喚醒,主動讓開了通往神秘之地的門戶!一道深邃無比、仿佛連接着另一個世界的巨大門洞,赫然出現在衆人眼前!

門洞之內,並非預想中的黑暗。而是無窮無盡的、如同繁星般閃耀跳動的——劍光!成千上萬,難以計數!

它們並非靜止,而是在門洞後的無盡空間裏,如同擁有生命般飛舞、穿梭、碰撞、爭鳴!銳利的劍嘯聲、激昂的碰撞聲、低沉的嗡鳴聲……億萬柄劍同時發出的聲響匯聚成一股席卷天地的洪流,帶着斬斷時空的銳利與埋葬萬古的蒼涼,如同決堤的星河,從那洞開的門戶中轟然奔涌而出!

萬劍齊鳴!聲動九霄!

那聲音,是召喚?是考驗?還是……一場更加凶險的殺局的開始?

葉青羽抹去嘴角的血跡,赤紅的眼眸死死盯着那洞開的、劍光流轉的巨門,眉心的鎖魂咒印在萬劍鳴響的刺激下,如同蘇醒的毒蛇,劇烈地搏動着,散發出前所未有的渴望與……恐懼。

蘇淺月持劍而立,冰心玉魄的光芒在萬劍之輝下顯得有些微弱,但她的眼神卻亮得驚人,看向葉青羽,帶着詢問,更帶着同進共退的決然。

小灰則對着那劍光璀璨的門戶,興奮地“嗷嗚”了一聲,小小的身體因吞噬了陣基晶石而散發出不穩定的能量波動,灰色紋路明滅閃爍。

門,開了。前方,是億萬劍光鋪就的未知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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