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口吸入肺裏的寒氣都像吞下碎裂的玻璃碴子。身體沉重得像是灌滿了鉛水,每挪動一步都牽扯着散架般的劇痛,尤其是左肩——梁驍那只鐵爪留下的烙印,此刻像在骨頭上燒紅的烙鐵,每一次肌肉牽動都引來鑽心的抽痛。
喉嚨裏全是火辣辣的血腥和濃烈的泥腥氣。胸腔像個破風箱,每一次抽吸都帶着不祥的嘶鳴。
蘇曉甚至不敢去聽身後河岸的方向,只有自己如擂鼓的心跳和被樹枝刮破棉絮的細碎聲音充斥耳膜。但那雙眼睛,那雙被淤泥覆蓋也能穿透叢林陰影、燃燒着被愚弄怒火的鷹隼般的眼睛,如同實體般烙在她背上!
近了!前面就是村子邊緣那熟悉的破敗籬笆牆!
蘇曉幾乎是撞開那扇低矮、用幾根細木棍勉強扎住的院門縫隙,踉蹌地撲進老蘇家的破敗院子裏。
院門在她身後無力地搖晃,發出吱呀呻吟,又自動合攏。
天光大亮了些,清冷的晨光照着院子裏薄薄一層覆蓋了夜霜的土地。一片死寂。
她撲向院子角落裏那個半人多高、凍着厚厚冰棱的大水缸!冰面像塊巨大的灰色玻璃,倒映出她此刻的身影——頭發蓬亂沾滿泥塊草屑,臉上糊滿了污泥,只露出兩只驚魂未定、布滿血絲的眼睛,嘴唇幹裂帶着血痂,破襖滿是荊棘勾出的破洞和泥濘,懷裏死死摟着個沾滿污泥、看不出形狀的沉重鐵疙瘩!
那東西在她懷裏散發出濃烈的河水爛泥和腐草味道,完全掩蓋了油污的氣味。但還不夠!這樣抱着沖進屋子無異於自投羅網!張菊香和老蘇頭一定在屋裏!
怎麼辦?!
冰冷的水缸近在咫尺!冰層足有寸許厚,下方是不見底的幽暗死水!
沒有時間思考!大腦被單一的指令占據——藏起來!
蘇曉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將懷裏沉重的鐵盒猛地塞進大水缸與土坯圍牆之間的狹窄縫隙裏!那縫隙極其窄,幾乎只容得下小孩的胳膊,冰冷溼滑。
“咚!”沉悶的回響在缸壁間震蕩!鐵盒擠過粗糙冰棱和溼滑土牆的夾縫,卡在冰凍的死水水面之上!冰冷堅硬的棱角在泥濘的手指上留下幾道白痕。
濃重的泥腥味和河水腥氣暫時完全覆蓋了其他氣息。
心還沒來得及放下一瞬——
吱呀——!
灶間的破門猛地被拉開!
一股濃重嗆人的灶火煙氣裹着張菊香那特有的尖利叫罵洶涌而出:
“撞鬼了你!大清早滾一身河泥回來!瘟雞都沒你能作妖!豬圈!豬圈的圈門被你啃了嗎?!還不去掃了把豬食背……”她的聲音在看清院裏的人時,驟然拔高了一個八度,尖銳得幾乎刺破耳膜!
“哎呀!老天爺!你是掉糞坑裏爬出來的?!”張菊香像見了鬼似的原地跳了起來,手裏拎着的溼漉漉豬食瓢“當啷”一聲掉在地上,泔水濺了一腳。她指着蘇曉,臉上是毫不掩飾的震驚和滔天的怒火,“你這身新做的襖子!天殺的啊!剛上身就給你糟蹋成這樣!滾!給老娘立刻滾到河裏去洗幹淨!不然今天別想有一口水喝一口飯……”
就在此時!
“咣當!譁啦——”
老蘇家大門口那扇低矮破敗的院門,被人用一種極其暴力、帶着強烈憤怒的力量,猛地從外面推開!
門板狠狠撞在土坯門框上,發出震耳欲聾的巨響!塵土簌簌落下!
院子裏驟然死寂!
張菊香嚇得一個哆嗦,後面咒罵的話全卡在了嗓子眼裏。灶間的煙氣涌出,院子裏彌漫開一股令人窒息的冰冷塵埃味道。
門口!
一個高大、如同鐵塔般的泥漿人形矗立在破開的院門框裏!
梁驍!
他渾身上下沾滿了黏膩滑溜的河灘污泥,從頭到腳幾乎看不出軍綠色的本色,如同剛從泥坑裏刨出來的石像!溼透的泥漿順着線條冷硬的下頜往下滴淌,在腳下的泥地上砸出渾濁的水痕。
他左腳微微不自然地內扣着,那條受傷的腿似乎在劇烈地痙攣,繃帶被泥漿包裹得完全看不出形狀。臉上同樣糊滿泥漿,只有那雙眼睛,在污泥的掩蓋下顯得異常明亮!那是燃燒着冰焰、蘊藏着滔天風暴的冰冷淵藪!
銳利的視線,帶着無與倫比的穿透力,像手術刀一樣精準地掃過院子裏的每一寸地面——蘇曉狼狽闖入、帶着污泥的清晰腳印,被她倉皇藏匿鐵盒蹭過水缸缸沿留下的新鮮溼泥痕跡……
最後!
那雙淬冰的目光,裹挾着足以凍裂鋼鐵的寒氣,鎖定在蘇曉那張同樣沾滿污泥、驚魂未定、僵立在水缸前的臉上!
沒有任何言語。
但蘇曉感覺到了!那目光裏的訊息清晰無比,如同死亡的宣告——找到你了。東西,藏哪兒了?
空氣凝固得如同被壓縮的冰塊,帶着細微的冰裂聲。
張菊香被門口這凶神惡煞一般的泥人駭得魂飛魄散,下意識往後連退了好幾步,結結巴巴:“梁……梁營長……你……你這是咋的了?咋弄……”她腦子一片空白,根本搞不清狀況。
“他爹!他爹!死人啦!”她猛地轉身扯着嗓子朝主屋方向驚恐尖叫!
死寂被打破!如同被投入石塊的冰湖!
就在張菊香尖叫撕破凝固空氣的刹那——
梁驍那條受傷的左腿猛地用力蹬住門檻內側的地面!雖然姿勢依舊微微不自然,那股強行壓制下爆發出的力量卻讓本就開裂的門檻發出痛苦的呻吟!
高大的泥塑身影帶着山雨欲來的恐怖壓迫感,一步就沉重地跨過門檻!泥漿滴落的痕跡迅速延伸到院子中央!
方向!水缸!
蘇曉在他踏進院子的瞬間,如同被重錘砸中!渾身血液倒流!頭皮炸開!
冰面……
她清晰地聽到自己心髒在胸膛裏瘋狂撞向肋骨的聲音!咚咚咚——像冰面下被鑿擊的沉悶回響!每一錘都宣告着倒計時!
他的目標太明確了!視線掃過院子裏的痕跡之後,那第一腳前進的指向!就是她藏匿鐵盒的水缸縫隙!
完了!來不及了!根本沒有任何回旋餘地!
梁驍的第二步已然抬起!帶着破開一切障礙的決然!只要再兩步!他就能抵達水缸,那點淤泥根本擋不住他那雙鷹隼般的眼睛!甚至……他會直接伸手!
大腦一片空白!冰面碎裂的幻聽在耳邊轟鳴!
然而——
“吱嘎——砰!”
老蘇家主屋那扇沉重的木門被裏面的人猛地拉開!
一個更高更壯的影子堵在了光線昏暗的門口,魁梧得像堵厚實的土牆。
是喝得迷迷糊糊剛醒、宿醉未消的老蘇頭蘇大壯!他被張菊香的尖叫吵醒,正帶着一股濃烈的酒氣、宿醉未醒的暴躁和剛被吵醒的沖天怒火,一邊往身上套他那件油膩反光的破棉襖,一邊趿拉着鞋沖出來,嘴裏不幹不淨地罵着:“嚎什麼喪?!大清早叫魂……呃?!”
他後面的話,在看清院子裏突然多出的一個泥漿巨人,以及泥漿巨人正氣勢洶洶朝着自家牆角水缸走去的架勢時,戛然而止,變成一聲茫然而短促的抽氣!
酒意、剛醒的煩躁和被外來者闖入“領地”的雄性本能混雜在一起,讓老蘇頭那渾濁的牛眼瞬間就蒙上了一層蠻橫的保護欲!
“梁家瘸子!你他媽闖俺家院想幹啥?!”老蘇頭一步搶出來,龐大的身軀帶着濃烈的酒臭氣,下意識地就朝大步流星走向水缸的梁驍擋了過去!
兩個高大的身影在院子中央即將撞上!
一個渾身泥漿、眼神冰冷瘮人、行動間帶着軍人幹脆利落的勁力!
一個宿醉壯實、神色暴躁蠻橫、充滿了莊稼漢被冒犯後的怒火!
蘇曉甚至能看到那瞬間的僵持!
冰面……
她甚至能“看”到冰層下那個沾滿污泥的鐵盒!她甚至能“聽”到鐵盒被污泥填滿的縫隙裏,油污融化正一點點滲出的細微滋滋聲……
咔!
時間,凝固在這一瞬間刺骨的冰冷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