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儲，你必須主動辭職，承擔所有問題。”
金山縣檢查組下榻的賓館套房裏，錢文章捻滅了煙頭，語氣不容置疑。他盯着眼前臉色煞白、冷汗直流的副手孫儲，像是在審視一件必須被丟棄的廢品。
“這是你唯一的出路，也是我能爲你爭取到的最好結果。”錢文章放緩了聲音，試圖展現最後一絲溫情，“你下去，我保你的家人不受牽連。否則，那份來自澳門的東西一旦捅出去，你這輩子就徹底完了！”
他以爲，這番恩威並施的話，足以讓這個被賭博掏空了膽氣的下屬徹底屈服。
然而，孫儲在最初的戰栗之後，竟慢慢抬起了頭。他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裏，沒有預想中的恐懼和哀求，反而閃爍着一種被逼入絕境的、狼一般的凶光。
“錢主任，”孫儲的聲音嘶啞得像砂紙在摩擦，“您說得對，我完了。但是，在我完蛋之前，我想請您聽個東西。”
他顫抖着從口袋裏掏出一個小巧的錄音筆，按下了播放鍵。
一道錢文章無比熟悉、此刻卻讓他毛骨悚然的聲音，從錄音筆中清晰地流淌出來：
“……不要怕得罪人！這次去金山，就是要雞蛋裏挑骨頭！想盡一切辦法，拖慢他們的工期，找出他們模式的風險點！歐陽書記的意思很明確，必須把趙省長這個典型的火苗，給我按下去……”
“你！”
錢文章猛地從沙發上彈起來，渾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凝固。他死死地盯着那支小小的錄音筆，如同在看一條吐着信子的毒蛇！
他做夢也沒想到，這個唯唯諾諾跟了自己多年的孫儲，竟然敢給他留了這麼一手！
“錢主任，我爛命一條，賭輸了，我認栽。”孫儲的臉上浮現出一抹瘋狂而扭曲的笑容，“可您不一樣，您前途無量，是歐陽副書記的心腹愛將。您說，如果我把這份錄音，連同您怎麼教我做假賬、怎麼授意我刁難金山項目的細節，一起交給紀委……會怎麼樣？”
他站起身，一步步逼近臉色慘白的錢文章，聲音裏帶着同歸於盡的決絕。
“所以，要麼咱們一起活，你把這件事給我壓下去。要麼，你就準備好……咱們一起死！”
與此同時，省城。
發改委辦公大樓裏，一切如常。
直到下午三點，傳真機發出了一陣尖銳的鳴叫，吐出了一張印着繁體字和奇特徽章的紙張。
一個年輕的文員像往常一樣走過去，隨手拿起。
下一秒，她的瞳孔驟然收縮，手一抖，那張紙險些飄落在地。
紙張的抬頭，赫然是澳門一家頂級賭場貴賓廳的燙金標志！內容更讓她心驚肉跳——這是一份催債單！一筆高達七位數的巨額賭債！
欠債人，是正在金山出差的項目處處長，孫儲。
然而，最致命的，是傳真單上那一行用加粗黑體打印出來的字：
【指定代收人：省發改委，錢文章副主任。】
這行字，如同一道驚雷，在死寂的辦公室裏炸響！
一瞬間，所有埋頭工作的職員，都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樣，動作僵住，然後，一道道或驚愕、或猜疑、或幸災樂禍的目光，悄無聲息地聚焦到了這張薄薄的傳真紙上。
澳門賭場，巨額賭債，孫儲，錢文章……
這幾個詞串聯在一起，瞬間勾勒出了一幅信息量爆炸的權錢交易、官官相護的醜聞圖景！爲什麼孫儲的催債單，會指名道姓地讓他的頂頭上司錢文章來代收？他們之間到底是什麼關系？
消息像插上了翅膀，在不到十分鍾的時間裏，傳遍了發改委的每一個角落。
錢文章的秘書第一時間給他做了匯報。
聽完之後，錢文章便感覺天旋地轉，眼前一黑。
他完了。
他甚至不需要去解釋，這封傳真本身，就是一次最惡毒、最精準的政治謀殺！它用一種近乎羞辱的方式，將他和孫儲這個賭棍死死地捆綁在了一起，放在了整個漢東省官場的聚光燈下，公開處刑！
他再也無法包庇孫儲，甚至連切割都來不及了！
“叮鈴鈴——”
就在錢文章手腳冰涼，大腦一片空白之際，他電話再次響起。
是李達康打來的。
“錢主任，向您匯報一個好消息！”電話那頭，李達康的聲音洪亮如鍾，充滿了壓抑不住的興奮，“鑑於目前社會各界對我們金山項目的強烈關注和支持，縣委縣政府決定，抓住這個千載難逢的機遇，於後天上午，在金山賓館，正式召開‘金山旅遊項目二期工程全省招商引資大會’！”
“什麼？！”錢文章失聲叫道，“你們的檢查還沒結束！”
“哎呀，錢主任，時不我待嘛！”李達康的語氣充滿了“耿直”的味道，“全省人民的熱情這麼高，我們總不能辜負了大家的期望！這也是爲了更好地向檢查組展示我們金山模式的巨大潛力和光明前景嘛！屆時，還望錢主任和檢查組的同志們能蒞臨指導啊！”
說完，不給錢文章任何反駁的機會，李達康便“啪”地一聲掛斷了電話。
錢文章握着話筒，呆立當場，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他終於明白了。
從那出《守山人》的實景劇開始，到這封來自澳門的催債單，再到這場突如其來的招商大會……
這是一套組合拳！一套將他死死按在地上，讓他毫無還手之力的組合拳！
對方根本沒想過要跟他慢慢糾纏，而是直接掀了桌子！用滔天的民意做炮彈，用他內部的醜聞做引信，在他這艘破船上，炸開了一個無法彌補的大洞！
他可以想象，當招商大會盛況空前、萬商雲集的消息傳遍全省時，他這個還在“調查風險”的檢查組，會顯得多麼像一個可悲又可笑的小醜！
兩天後，金山賓館。
招商大會的現場，火爆得超乎想象。
能容納五百人的會場座無虛席，連過道都站滿了聞訊趕來的商人。鎂光燈像星海般閃爍，省內各大媒體的長槍短炮，幾乎占據了前排所有的最佳位置。
李達康站在主席台上，手持省電視台那期《守山人》的報道，面對着台下無數雙灼熱的眼眸，他沒有念稿子，而是用最質樸也最滾燙的語言，講述着金山的故事。
“我們金山，什麼都缺，唯一不缺的，就是一顆想改變命運的決心！我們沒錢，但我們有青山綠水！我們沒背景，但我們有全省人民的支持！”
“我李達康今天站在這裏，不是來招商的，我是來邀請各位，一起幹一番事業！一番能讓守山人笑、讓城裏人來、讓我們的子孫後代挺起腰杆的事業！”
話音落下，全場掌聲雷動！
在場的商人們，看到的不僅是一個項目，他們看到的是一個被官方媒體背書、被強大民意簇擁的價值窪地！投資這裏，不僅有經濟回報，更有巨大的政治聲望！
“我們宏遠集團，意向投資九百萬，拿下二期溶洞開發項目！”
“我們天宇旅遊，追加一千萬！我們要建金山最好的度假酒店！”
籤約意向書像雪片一樣飛向主席台，現場的氣氛被推向了最高潮。
這一切盛況，通過媒體的直播鏡頭，實時傳回了省城。
它像一記記響亮的耳光，狠狠地扇在了所有質疑者的臉上。
也像一把最鋒利的尖刀，精準地刺入了省委歐陽副書記的心髒。
他知道，他派出的那支檢查組，已經徹底敗了。敗得體無完膚，淪爲了趙家父子和李達康的墊腳石。
錢文章，這枚他最信任的棋子，已經成了廢子，甚至是一枚會引爆自己的髒彈。
……
金山縣，那間壓抑的賓館套房裏。
錢文章如同行屍走肉般看着電視裏招商大會的盛況，耳邊是李達康那振聾發聵的演講，眼中卻沒有一絲光彩。
他的手機，在這時響了。
屏幕上跳動的，是那個他曾經無比渴望、此刻卻讓他恐懼到骨髓的名字——“歐陽副書記”。
他顫抖着，劃開了接聽鍵。
“……書記。”
電話那頭，是一陣死寂的沉默，那沉默比任何怒罵都更讓人窒息。
良久，歐陽副書記冰冷得不帶一絲情感的聲音，緩緩傳來。
“文章，事情我都知道了。”
“立刻結束檢查。”
“給我……一個體面的結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