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自習課,空氣黏稠得仿佛凝固了。頭頂的吊扇徒勞地旋轉着,攪動起溫熱的氣流,非但沒能帶來絲毫涼爽,反而把窗外肆虐的蟬鳴聲卷了進來,一波高過一波,在沉悶的教室裏形成令人煩躁的白噪音。陽光斜斜地打在桌面上,明晃晃的,帶着灼人的熱度。
林悅強迫自己集中精神,攤開她的寶貝——播音練習本。淡藍色的封面已經有些磨損,裏面密密麻麻記錄着繞口令、氣息練習、稿件片段,還有她自己對一些經典朗誦的批注。這是她對抗枯燥自習和心頭莫名燥熱的武器,是她通往夢想彼岸的小舟。她拿起筆,深吸一口氣,開始低聲練習一段關於“夏夜星空”的抒情稿。聲音刻意壓得很低,只有她自己能聽清,力求每一個字音都圓潤飽滿,情感都恰到好處。
“當夜幕低垂,繁星如碎鑽般灑落深藍的天鵝絨……”
她輕聲念着,試圖用聲音描繪出清涼的意境,來驅散周身的燥熱。
“嘖,這鬼天氣,熱死人了!”
前面的蘇瑤卻完全坐不住。她煩躁地把手裏的《科幻世界》雜志丟到一邊,書頁發出“啪”的一聲輕響。她像只困獸,不停地變換姿勢,一會兒趴在桌上,下巴抵着手臂,一會兒又猛地直起身,用手對着自己扇風,手腕上的銀鐲子隨着動作叮鈴當啷響個不停,在這片沉悶的寂靜裏顯得格外突兀。
“悅悅,你不熱嗎?”
蘇瑤轉過頭,看着依舊端坐、專注練習的林悅,眼神裏充滿了不可思議和一絲敬佩。
“這麼熱的天,你還能念得下去‘天鵝絨’?我聽着都冒汗!”
她誇張地抹了一把根本不存在的額頭汗。
林悅被打斷,有些無奈地停下,轉頭看向蘇瑤。
“心靜自然涼。而且,這是練習。”
她聲音依舊輕柔,帶着播音特有的字正腔圓。
“心靜自然涼?騙鬼呢!”
蘇瑤翻了個白眼,顯然對這套理論嗤之以鼻。她百無聊賴的目光在桌面上徘徊,最終落在了林悅攤開的播音練習本上。那工整娟秀的字跡,像一股清泉,在灼熱的空氣裏似乎透着點涼意。
“哎,讓我看看你寫的啥?”
蘇瑤的好奇心立刻被勾了起來,沒等林悅答應,她就毫不客氣地伸長脖子,湊近了那本子。
“蘇瑤!”
林悅下意識地想合上本子,但動作慢了一拍。
蘇瑤的目光已經像探照燈一樣掃過那些繞口令和練習稿。她的閱讀速度很快,嘴裏還無意識地跟着念。
“八百標兵奔北坡……炮兵並排北邊跑……”
念到一半自己先樂了。
“哈哈,這誰發明的?舌頭都要打結了!”
林悅鬆了口氣,還好蘇瑤看到的是這些常規練習。她放鬆了警惕,輕聲解釋。
“這是基本功,練口齒的……”
“嗯嗯,知道知道,”
蘇瑤敷衍地點頭,目光繼續往下掃。翻過一頁,是一些模擬主持的稿件片段。林悅的字跡在這裏似乎有些不同,筆畫更深,塗改的痕跡也多了起來。蘇瑤的視線像雷達,精準地捕捉着那些被用力劃掉、幾乎要透紙背的墨團。
突然,她的目光定住了。聚焦在某一頁稿紙的空白處。
那裏,幾行娟秀的字跡旁,有大片被反復、重重劃掉的痕跡。黑色的墨水幾乎將下面的紙張洇透,形成一團濃得化不開的墨跡。但蘇瑤那堪比福爾摩斯的觀察力,硬是從那狂亂的塗抹線條間隙,辨識出了幾個未被完全掩蓋的字形輪廓。
一個清晰的姓氏輪廓:“陸”。
緊接着,似乎是一個稱呼的輪廓:“先生”。
這兩個字,像是被主人懷着巨大的決心和羞恥感,狠狠埋葬在墨色的墳墓之下,卻又倔強地露出了些許端倪。
蘇瑤的眼睛瞬間瞪圓了!像發現了新大陸的哥倫布,充滿了難以置信的興奮和……果然如此的得意。她猛地抬起頭,湊近林悅的耳邊,灼熱的呼吸噴在林悅敏感的耳廓上,聲音壓得極低,卻帶着抑制不住的、如同發現驚天秘密的激動:
“哇——哦——!”
“‘陸先生’?!”
她的尾音拖得長長的,帶着濃濃的調侃和戲謔,像一根燒紅的針,猛地扎進了林悅毫無防備的神經!
林悅只覺得腦子裏“轟”的一聲巨響!全身的血液在那一刻瘋狂倒流,瞬間涌上頭頂!臉頰、耳朵、脖子,所有裸露的皮膚都在零點一秒內變得滾燙通紅!心跳快得像是要從喉嚨裏蹦出來!
她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地,猛地伸出手,一把將自己的播音練習本從蘇瑤眼皮底下狠狠地抽了回來!動作之大,帶倒了桌上的筆袋,幾支筆“譁啦”一聲滾落在地。
“你……你看錯了!”
林悅的聲音帶着前所未有的尖利和顫抖,她死死地把本子抱在懷裏,仿佛抱着什麼見不得人的贓物,身體因爲極度的緊張和羞恥而微微發抖。她不敢看蘇瑤,更不敢看周圍是否有人注意到這邊的動靜,只是低着頭,盯着自己劇烈起伏的胸口,眼前一陣陣發黑。
看錯了?蘇瑤看着林悅這副驚慌失措、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樣子,差點沒笑出聲。她太熟悉這種反應了!這分明就是被戳中心事的標準模板!她非但沒有被林悅的否認唬住,反而更加興致勃勃,像只發現了毛線團的貓,鍥而不舍地又湊近了些,臉上掛着那種“我懂我都懂”的促狹笑容。
“嘖嘖嘖,‘陸先生’……”
蘇瑤故意模仿着播音腔,字正腔圓地又念了一遍這三個字,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帶着一種誇張的、令人無地自容的腔調。
“品味不錯嘛,悅悅!這稱呼,嘖嘖,有格調!你想想,要是你用你那把好嗓子,在廣播裏,深情款款地念一句‘親愛的陸先生’……哎喲喂!”
她誇張地搓了搓自己的胳膊。
“雞皮疙瘩都起來了!不過肯定迷死他!”
“蘇瑤!別說了!”
林悅的聲音帶着哭腔,她猛地抬起頭,眼眶已經紅了,裏面盛滿了羞憤難當的淚水,還有一絲被逼到絕境的哀求。她抱着本子的手指用力到指節泛白,仿佛那是她最後的堡壘。
“不是你想的那樣!我……我那是……是練習!模擬聽衆來信!”
她語無倫次地辯解着,聲音破碎不堪。
窗外的蟬鳴在這一刻達到了頂峰,尖銳、密集、鋪天蓋地,像一張無形的網,緊緊裹住林悅,讓她幾乎窒息。那灼熱的陽光似乎穿透了屋頂,直接炙烤着她的靈魂,將她心底最隱秘、最柔軟、最羞於啓齒的秘密,就這樣猝不及防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暴露在蘇瑤那雙洞悉一切、充滿戲謔笑意的眼睛裏。
“好好好,練習,模擬聽衆,陸先生!”
蘇瑤見林悅真的快哭了,這才稍稍收斂了一點她那過分外放的調侃,但嘴角那抹了然又促狹的笑意卻怎麼也壓不下去。她不再刻意壓低聲音,用一種“你騙鬼呢”的眼神看着林悅,慢悠悠地坐直了身體,拿起桌上的雜志,象征性地扇了扇風。
“行啦,臉皮這麼薄。”
她語氣輕鬆,仿佛剛才只是開了個無傷大雅的小玩笑。
“不就是個稱呼嘛,有什麼大不了的。不過……”
她話鋒一轉,眼神瞟向林悅依舊死死護在胸前的本子,帶着點玩味。
“播音腔念出來,效果肯定爆炸。下次你試試?我幫你聽聽效果?”
林悅沒有回答,也不敢再回答。她把滾燙的臉深深埋下去,幾乎要貼在冰冷的桌面上,試圖汲取一絲涼意來冷卻那幾乎要燃燒起來的羞恥感。懷裏的本子像一塊烙鐵,燙得她心口發疼。她不敢再打開它,仿佛那裏面藏着能將她吞噬的洪水猛獸。
蘇瑤沒有再繼續“進攻”,她似乎覺得逗得差不多了,開始有一搭沒一搭地翻着雜志,嘴裏還哼着不成調的曲子,銀鐲子偶爾隨着動作輕響一下。但林悅知道,她那雙看似漫不經心的眼睛,一定還在用餘光觀察着自己。
教室裏的空氣依舊沉悶燥熱,蟬鳴聲浪仿佛永無止境。林悅維持着那個鴕鳥般的姿勢,一動不動。時間仿佛被這灼熱和羞恥拉長了,每一秒都無比難熬。她能清晰地聽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能感受到臉頰上未褪的熱度,還有懷中那本承載了她所有秘密和此刻巨大難堪的練習本。
就在她幾乎要被這無聲的煎熬壓垮時,教室後門的方向,似乎傳來一點輕微的響動。像是有人輕輕拉開了門。
林悅埋在臂彎裏的身體猛地一僵!一種不祥的預感瞬間攫住了她。會是……誰?是維持紀律的值日生?還是……路過的老師?
她不敢抬頭,甚至連呼吸都屏住了。耳朵卻像雷達一樣,拼命捕捉着身後的動靜。她似乎聽到了腳步聲,很輕,朝着教室中間過道走來。一步一步,不疾不徐。
那腳步聲越來越近……越來越近……仿佛正徑直朝着她——或者說,朝着她和蘇瑤這個方向——走來。
林悅的心髒驟然縮緊!渾身的血液似乎都在這一刻凝固了!難道……剛才她和蘇瑤的動靜,還有蘇瑤那句該死的“陸先生”,被聽到了?!會是……他嗎?
這個念頭如同冰錐,狠狠刺穿了她所有的羞憤和燥熱,只剩下冰冷的恐懼。她抱着本子的手臂收得更緊,指甲深深陷進柔軟的封面裏,身體僵硬得像一塊石頭,連睫毛都不敢顫動一下,等待着那未知的腳步聲在身後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