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死寂,如同厚重的棺槨,嚴絲合縫地蓋在千窟原這片新生的瘡疤之上。灰色的塵埃是它唯一的殮布,無聲飄落,試圖掩埋所有傷痕,所有掙扎,所有尚存的微光。

深坑底部,那片被微弱土黃色光暈籠罩的廢墟,是這片死寂之地唯一微弱的“異常”。光暈比之前更加稀薄,幾乎與飄落的灰燼融爲一體,頑強地維系着下方兩個渺小的存在。

石翁枯槁的手掌,依舊按在墨衍焦黑碳化的胸膛上。那只手已經徹底冰冷僵硬,如同風化千年的岩石,再無異樣。最後一絲守護的殘念,在陰九幽離去後,終於耗盡了所有力量,無聲無息地消散在塵埃裏。那層維系着墨衍最後一絲生命火苗的土黃光暈,也隨之徹底熄滅。

壓覆在石翁身上的巨大琉璃岩塊,失去了那微弱光暈的支撐,發出極其輕微的、令人心悸的摩擦聲,向下沉陷了一分。更多的灰燼簌簌落下,幾乎要將下方完全掩埋。

就在這徹底的黑暗與死寂即將降臨的刹那——

蜷縮在石翁臂彎夾角下的阿土,心口位置,那點微弱搏動的淡金色光點,如同被壓到極限的彈簧,猛地……亮了一下!

並非刺目的爆發,而是一種更深沉、更內斂的溫潤光芒,如同被厚厚雲層遮蔽的星辰,驟然穿透了阻隔。一圈肉眼幾乎無法察覺的淡金色漣漪,以阿土的心口爲中心,極其微弱地蕩漾開來。

這漣漪拂過覆蓋在他身上的厚厚灰燼,灰燼如同被賦予了極其短暫的、微弱的“活性”,極其細微地波動了一下。

拂過旁邊石翁冰冷的斷臂和沉重的岩石,那向下沉陷的岩石,似乎被一股極其柔和、卻不容置疑的力量,極其細微地……向上托起了一瞬,阻止了它徹底的傾軋。

最後,這圈微弱到極致的金色漣漪,輕柔地覆蓋在了墨衍那如同焦炭般的身軀之上。

嗡……

墨衍胸膛深處,那片冰冷的、破碎的虛無中心,那粒深埋於無盡灰燼之下的餘燼,仿佛被投入了一顆熾熱的火星,猛地……跳動了一下!

這一次,不再是偶然的塵埃擾動。

那粒餘燼如同沉睡的心髒被喚醒,開始了一種極其緩慢、極其微弱、卻又無比堅定的搏動!每一次搏動,都艱難地從餘燼深處,擠壓出一絲比之前更加凝實、更加堅韌的金色流光。

這絲新生的金流,不再是純粹透明,而是帶上了一絲微不可察的、如同熔融黃金般的粘稠質感。它沒有立刻流淌,而是在那破碎的虛無中艱難地凝聚、盤旋,仿佛在積蓄着沖破絕境的力量。

與此同時,阿土心口那點淡金色的光芒,在釋放出那一圈守護漣漪後,似乎消耗了不少,光芒黯淡下去,搏動也變得更加緩慢、微弱。他小小的身體在昏迷中無意識地蜷縮得更緊,眉頭緊鎖,仿佛在承受着某種無形的負擔,小臉上透出一種病態的蒼白。

深坑邊緣,靠近熔岩緩慢流淌的巨大裂隙處。

一塊被高溫熔融後又冷卻、形狀扭曲的暗紅色琉璃岩旁,幾株奇異的“植物”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生長。

它們並非尋常草木。主幹如同扭曲的暗紅水晶,內部流淌着極其微弱的、如同凝固血液般的粘稠光暈。枝椏則像尖銳的黑色骨刺,表面覆蓋着一層薄薄的、閃爍着金屬光澤的灰燼。更詭異的是它們的“葉片”——那是一片片極其微小的、半透明的暗黃色晶體,如同凝固的淚滴,邊緣鋒利,散發着一種微弱卻純淨的土行能量波動。

這些晶體葉片無風自動,極其緩慢地旋轉着,每一次旋轉,都從空氣中彌漫的灰燼和腳下滾燙的岩石中,汲取着極其稀薄的大地精華和殘存的怨能碎片。隨着精華的汲取,晶葉的光芒會微微亮起一絲,然後光芒順着尖銳的黑色枝椏流淌,匯入扭曲的暗紅主幹,主幹內部那粘稠的光暈也隨之微微壯大一分。

這是毀滅之後,大地創傷中,由殘存的地脈生機、怨能碎片以及飄落的灰燼,在某種奇異法則下,強行催生出的“死亡結晶藤”。它們貪婪地汲取着廢墟中一切可利用的能量,如同生長在地獄縫隙中的荊棘,是這片新生死寂之地第一批誕生的、扭曲的“生命”。

數裏之外,斷崖之上。

陰九幽並未真正離開。他的身影如同融入陰影的鬼魅,懸浮在斷崖背風處一片嶙峋怪石投下的濃重陰影之中。斷臂處包裹的漆黑律令符文明滅不定,每一次閃爍都伴隨着他體內深處傳來的、如同萬載玄冰相互刮擦般的隱痛。

他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穿透空間的距離和飄落的灰燼,如同兩柄無形的冰錐,死死釘在深坑底部那片廢墟上。他的感知被壓縮到極致,如同最精密的探針,無視了空氣中殘留的灼熱和混亂能量場,緊緊鎖定着那片區域任何一絲細微的能量變化。

當阿土心口淡金色光芒猛地亮起,釋放出那圈微弱漣漪時,陰九幽冰冷的瞳孔驟然收縮!他清晰地捕捉到了那圈漣漪中蘊含的、溫潤堅韌的大地生機韻律!雖然微弱,卻異常純粹,與他之前感知到的、墨衍引爆地脈時那種狂暴毀滅的波動截然不同!

“地髓心的……殘餘?”陰九幽心中瞬間閃過這個念頭,隨即又被更深的陰霾覆蓋。不,那引爆是徹底的,地髓心的核心印記已在那熾白光柱中化爲純粹的毀滅空白。這生機……更像是某種……繼承?或者……轉移?

緊接着,他感知到了墨衍胸膛深處,那粒餘燼開始搏動時,新滲出的那一絲帶着熔融黃金般粘稠質感的金色流光!

這一絲金流出現的瞬間,陰九幽斷臂處的律令符文猛地劇烈閃爍了一下!一股源自靈魂深處的、冰冷的厭惡和……一絲極其微弱的、被強行壓制的悸動,毫無征兆地在他心底翻騰起來!

“哼!”一聲壓抑的冷哼從陰影中溢出。陰九幽的臉色更加陰沉。墨衍這螻蟻的生命力,簡直如同最肮髒的蟑螂!那絲新生的金流氣息,讓他本能地感到排斥,仿佛那是什麼不該存在於世間的污穢之物。

他僅存的右手緩緩抬起,五指微張。掌心之中,沒有符文凝聚,但周圍空間的溫度卻瞬間驟降!飄落的灰燼在靠近他手掌三尺範圍時,無聲無息地凝結成細小的冰晶,簌簌掉落。一股無形的、凍結萬物的絕對寒意,開始在他掌心醞釀、壓縮。

即便會再次驚動這片敏感的大地,即便要付出些許傷勢加重的代價,也必須將這最後的殘渣徹底抹除!那絲新生的金流和那孩童體內的生機,都讓他感到了某種……不受控制的變數!

就在那凍結靈魂的寒意即將凝聚成實質的湮滅一擊,即將跨越空間的距離,降臨廢墟的瞬間——

嗚——嗡……

一聲比之前更加清晰、更加渾厚的大地嗚咽,混合着一種低沉如巨鼓擂動的嗡鳴,毫無征兆地從深坑最底部、那熔岩流淌的核心深處傳來!

這一次,不再是疲憊的呻吟。

這聲音帶着一種沉甸甸的、如同大地翻身般的脈動!整個毀滅深坑,如同一個被敲響的巨鍾,猛地一震!

轟隆隆……!

深坑邊緣,大片本就搖搖欲墜的琉璃岩壁在劇烈的震顫中轟然垮塌!無數巨大的岩石裹挾着新揚起的灰色煙塵,如同瀑布般傾瀉而下,砸入坑底暗紅的熔岩池中,激起沖天的粘稠浪花和刺鼻的硫磺蒸汽!

那幾株剛剛生長出來的“死亡結晶藤”,在這突如其來的狂暴脈動中,尖銳的黑色枝椏瘋狂搖曳,暗紅主幹內的粘稠光暈劇烈波動。它們貪婪吸收能量的過程被粗暴打斷,幾片新生的暗黃晶葉甚至承受不住這源自大地的憤怒脈動,“咔嚓”一聲碎裂開來!

而那片廢墟之上,覆蓋的厚厚灰燼如同被無形的巨手猛烈抖動,瞬間被掀開大半!露出了下方被掩埋的景象:

石翁冰冷的半截身軀和沉重的岩石。

如同焦炭般毫無生息的墨衍。

以及,蜷縮着、小臉蒼白、心口淡金光芒微弱閃爍的阿土。

就在這地動山搖、亂石崩雲的混亂之中,墨衍那焦黑碳化的眼皮,極其輕微地……顫動了一下!

並非蘇醒。

更像是在那毀滅性的脈動沖擊和陰九幽隔空鎖定的、凍結靈魂的殺意雙重刺激下,他體內那粒搏動的餘燼,爆發出了最後的、近乎本能的掙扎!

“呃……”一聲極其輕微、如同破損風箱漏氣般的嘶啞呻吟,從他龜裂焦黑的嘴唇間艱難地擠了出來。這聲音微弱到幾乎被岩石崩塌的巨響完全淹沒。

但就在這聲呻吟發出的同時,他胸膛深處,那艱難凝聚盤旋的、帶着熔融黃金質感的新生金流,仿佛終於找到了一個宣泄口,猛地掙脫了束縛!它不再嚐試修復自身破碎的脈絡,而是如同決堤的洪流,帶着一種玉石俱焚般的慘烈意志,瘋狂地……沖向了他唯一還能勉強感應到的外界存在——緊挨着他的阿土!

金色的流光,如同燃燒的液態金屬,瞬間沒入阿土瘦小的身體!

“啊——!”昏迷中的阿土猛地發出一聲短促而痛苦的尖叫!小小的身體如同被無形的電流擊中,劇烈地弓起!他心口那點淡金色的光芒瞬間變得刺目無比,仿佛一顆微縮的太陽在他體內爆發!無數細密的、如同蛛網般的淡金色紋路,不受控制地浮現在他裸露的皮膚表面,瘋狂閃爍、明滅!一股遠超他幼小身軀所能承受的、混雜着墨衍瀕死意志的狂暴力量,在他脆弱的經脈中橫沖直撞!

“噗!”阿土噴出一小口帶着淡金色光點的鮮血,小小的身體軟軟地癱倒下去,浮現在皮膚表面的金紋迅速黯淡、消失,心口的光芒也微弱到了極致,如同風中殘燭,隨時可能熄滅。他本就蒼白的臉色瞬間變得如同金紙,氣若遊絲。

而墨衍,在傾瀉出這最後一股力量後,胸膛深處那粒搏動的餘燼仿佛徹底燃盡,再次陷入了冰冷的死寂。他焦黑的身體再無任何動靜,連那微弱的搏動也徹底消失。

深坑的劇烈震動漸漸平息,只剩下岩石滾落的餘音和熔岩沉悶的咕嘟聲。

斷崖陰影中,陰九幽抬起的手掌緩緩放下。掌心凝聚的那股凍結萬物的寒意無聲消散。他那雙冰冷的眼眸,透過漸漸平息的煙塵,看着廢墟上再次陷入死寂的兩個身影,特別是阿土身上那曇花一現、卻又異常刺眼的淡金色紋路,以及那口帶着金芒的鮮血。

他的嘴角,緩緩勾起一絲冰冷的、毫無溫度的弧度。

“原來如此……寄生?還是……養料?”陰九幽的聲音如同毒蛇滑過冰面,帶着洞悉某種殘酷真相的漠然。“也好。”

他最後看了一眼那片徹底被灰燼重新覆蓋了大半的廢墟,如同看着兩具被遺棄在垃圾堆裏的破敗玩偶。

“活下去?”他低聲自語,仿佛聽到了世間最可笑的笑話。“看你們能在這地獄的灰燼裏,掙扎多久。”

話音落下,他玄黑色的身影徹底融入陰影,消失不見。斷崖之上,只留下一縷深入骨髓的寒意,以及一片緩緩飄落的、邊緣凝結着冰霜的灰色塵埃。

深坑底部,死寂重新統治。

厚厚的灰燼重新覆蓋了阿土小小的身體,只有心口處,那點微弱到極致的淡金色光芒,依舊在塵埃之下,極其緩慢、極其艱難地搏動着。每一次搏動,都仿佛耗盡了所有的力氣。

旁邊,墨衍焦黑的身軀徹底冰冷,如同真正的焦炭,被掩埋在灰燼與碎石之下,再無半分生息。

只有那熔岩池旁,幾株幸存的“死亡結晶藤”,在經歷了大地的震怒後,暗紅主幹內的粘稠光暈似乎更加凝實了一些,尖銳的枝椏微微調整着方向,貪婪地吸收着空氣中殘留的混亂能量和……某種新生的、源自孩童鮮血散逸出的、極其稀薄的大地生機氣息。新生的暗黃晶葉,在扭曲的枝頭,悄然探出微小的尖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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