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和殿,曾經的東宮。
太子薨逝,曾經服侍東宮的舊人,大半都已隨主殉葬。
被定爲太孫的朱允炆,名義上成了這裏的新主人。
殿內,熏香嫋嫋。
朱允炆正對着他的老師,翰林學士黃子澄,發泄着心中的不滿。
“黃先生,那蔣瓛,實在是可惡至極!”
少年的臉上,滿是因自尊受損而引起的潮紅。
“何等機密要事竟連我都沒有資格知曉?還當着我的面,讓皇爺爺將我屏退,這簡直……簡直是奇恥大辱!”
在被定爲太孫之後,朱允炆正處於人生最春風得意的時刻。
蔣瓛今日的行爲,無疑是在他那顆剛剛膨脹起來的心上,狠狠地扎了一針。
“殿下息怒。”黃子澄見狀,連忙出言安撫,但言語間也難掩對錦衣衛的厭惡。
“那等人,不過是陛下豢養的鷹犬,專行一些見不得光的肮髒事罷了。”
“殿下乃國之儲君,未來的天下之主,何必與這等粗鄙武夫一般見識。”
在太孫還未正式登上大寶之前,若是得罪了錦衣衛這群瘋狗,絕非明智之舉。
尤其是上一任都指揮使毛驤掌權時,被這群人栽贓陷害、屈打成招的大臣,不知凡幾。
那股深入骨髓的恐懼,早已烙印在每一個文官的心中。
“待殿下將來君臨天下,這等小人,還不是任由殿下隨意處置?”
黃子澄壓低了聲音,意有所指地說道。
朱允炆聽了這話,心中的鬱氣才稍稍紓解了一些。
但他已然將“蔣瓛”這個名字,死死地記在了心裏。
就在這時,有小太監進來通報,說陛下已經回宮,正在華蓋殿中。
“殿下,可以過去了。”黃子澄提醒道,“想必陛下的事情已經忙完了。殿下正好可以過去,隨侍左右,聆聽政務。”
朱允炆點了點頭。
皇爺爺最近特意交代過,讓他時刻跟在身邊,盡快熟悉國事,免得日後手忙腳亂。
兩人隨即起身,朝着不遠處的華蓋殿走去。
或許是冤家路窄。
當朱允炆與黃子澄自東宮的後左門走出時,恰好,奉命前來的燕王朱棣,也正從奉天殿的中左門行來。
兩扇宮門,幾乎在同一時間打開。
四目相對。
朱允炆臉上剛剛浮現起的一絲期待的笑容,瞬間凝固了。
而朱棣,在看到這個奪走了自己無限希望的侄兒時,先是雙眼微眯,閃過一道令人捉摸不透的寒光。
隨即,卻又哈哈大笑起來,邁開大步,坦然地朝着朱允炆走了過去。
在朱允炆被定爲太孫之前,朱棣對這位大哥的兒子,還算不錯。
畢竟大哥朱標在世時,對他這個四弟多有維護,愛屋及烏之下,他對這個侄兒也頗爲關照。
但現在,一切都不同了。
皇位,這個原本在他希望破滅後,又重新燃起的希望。
如今,被眼前這個文弱的少年,徹底掐滅了。
而朱允炆,對自己這位四叔,則從未有過半分好感。
深受儒家文化熏陶的他,天生便對朱棣這種渾身散發着血與火的莽夫很是抵觸。
“真是晦氣。”朱允炆在心中暗罵了一句。
但礙於禮數,他卻不得見禮。
“侄兒……見過四叔。”在距離尚有數米之遙時,朱允炆便停下了腳步。
微微躬身作揖,顯然是不想與對方有過多接觸。
然而,朱棣卻仿佛沒有看到他那疏離的態度,依舊大笑着上前。
毫不顧忌地伸出那只布滿老繭的鐵掌,摟住了朱允炆那略顯單薄的肩膀。
“好侄兒!日後,四叔可就要仰仗你多多照顧了!”
朱棣身材高大威猛,常年鎮守北疆,一身的煞氣如同實質。
而朱允炆不過是個十五歲的少年,長期沉浸於經史子集,身子骨顯得有些文弱。
此刻被朱棣這般摟在懷裏,那強烈的對比,顯得無比刺眼。
朱允炆的身子,在被摟住的那一刻,不受控制地哆嗦了一下。
他被四叔身上那股濃烈的陽剛與鐵血氣息,沖擊得有些頭暈目眩。
一時之間,竟是忘了反抗!
這種行爲,在尋常百姓家,是叔侄親近的表現。
但在此刻的皇宮大內,在朱允炆已被宣布要立爲皇太孫的情況下,這便是赤裸裸的僭越與大不敬!
“燕王殿下!”一旁的黃子澄見狀,終於反應過來。
他臉色一變,連忙上前,厲聲喝道:“此舉與禮不合,還請殿下自重!”
眼見自己的老師出面,朱允炆的眼中閃過一絲感動的光芒。
他剛想借勢掙脫,卻不料朱棣竟是頭也不回地對着黃子澄一聲爆喝:
“你這酸儒,給本王閉嘴!咱叔侄二人親近,與爾何幹?莫不是,你想挑撥我叔侄之間的關系不成!”
對於黃子澄這種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官,朱棣向來不放在眼裏,訓斥起來,沒有絲毫顧忌。
黃子澄一個文弱書生,哪裏經受得住朱棣這等沙場宿將的氣勢沖擊,當場便被鎮住了。
張着嘴,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眼見連黃子澄都無能爲力,朱允炆被朱棣那鐵鉗般的手臂緊緊摟着,又羞又急,眼淚都快要流出來了。
就在這時。
“老四!你放肆!還不給咱鬆開!”
一聲雷霆般的怒喝,如同平地驚雷,在廣場上空炸響。
聽到這個熟悉到深入骨髓的聲音,朱棣的身子猛地一僵,連忙鬆開了手。
他轉頭看去,只見華蓋殿的門口,他的父皇朱元璋,正怒氣沖沖地站在那裏。
朱棣天不怕地不怕,唯獨怕他這個老爹。
眼見父皇勃然大怒,他立刻低下頭,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
朱元璋大步流星地走過來,指着朱棣的鼻子,便是一頓劈頭蓋臉的訓斥。
然而,就在此時,朱允炆的反應,卻大大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他非但沒有趁機向朱元璋告狀,反而上前一步,擋在了朱棣身前,對着朱元璋勸說道:“皇爺爺息怒,四叔方才……只是在與孫兒親近罷了。”
他抬起頭,眼神真誠,語氣自然,臉上沒有絲毫委屈的樣子:“四叔遠在北平,與孫兒難得一見。這般親近,如同尋常百姓家的叔侄一般,算不得什麼大事,還請皇爺爺莫要怪罪四叔。”
朱元璋的怒火,被孫兒這番話,澆熄了大半。
他轉頭看向朱允炆,見他確實不似作僞,心中的怒氣,便轉化爲了對孫兒這份仁厚與顧全大局的欣慰。
只是……
他沉吟了片刻,卻是對朱允炆說道:“允炆,你先回宮去,好生溫習功課。咱有些事,要單獨跟你四叔談談。”
說完,他便不再看朱允炆,轉頭對着朱棣呵斥道:“逆子!還不給咱滾進來!”
話音未落,他便已轉身,大步走進了華蓋殿。
他已經有些迫不及待,想要從老四的口中撬出關於朱雄的一切了。
至於剛剛才建立起威望的皇太孫,此刻,已經被他暫時拋在了腦後。
“兒臣遵旨。”
朱棣低聲應道,緊隨其後。
在與朱允炆擦肩而過的瞬間,他微微轉頭,用眼角的餘光,得意地瞥了自己這位侄兒一眼。
朱允炆獨自一人,站在空曠的廣場上,顯得有些手足無措。
他沒想到,皇爺爺竟會讓他先行回宮。
他甚至還看到,在華蓋殿的門口,那個讓他受辱的錦衣衛都指揮使蔣瓛,也正站在那裏。
那一刻,少年儲君獨自一人,被冰冷的宮牆與無盡的權力鬥爭所包圍。
在風中,凌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