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考成績公布那天，走廊公告欄前擠滿了人。陳嶼踮腳在排名表上找到自己的名字，旁邊緊挨着林婉的位置，像兩道平行卻始終相伴的直線。他指尖劃過那張打印紙，突然被後排同學撞了下胳膊，鉛筆在草稿本上劃出道歪斜的線，正好穿過一道解到一半的二次函數題。
“你看這拋物線像不像被踩扁的冰淇淋？” 林婉的聲音從旁邊飄過來，她正對着自己的錯題本發笑。陳嶼湊過去，發現她在函數圖像下方畫了只融化的甜筒，巧克力醬順着坐標軸蜿蜒成波浪線，頂端還歪歪扭扭寫着 “月考失利紀念”。
這讓他想起上周在圖書館，林婉爲了理解三角函數，在草稿紙背面畫了群跳皮筋的小人，說正弦曲線就像她們蹦跳的高度變化。當時陽光透過窗戶，在那些簡筆畫上投下細碎的光斑，像撒了把金粉。
“陳嶼！” 有人在身後喊他。蘇哲背着書包站在不遠處，校服拉鏈拉得老高，幾乎遮住半張臉。他手裏捏着張皺巴巴的試卷，邊緣被手指捻得起了毛邊。自從上次雨天同行後，他們之間的關系緩和了些，偶爾會在體育課上組隊打半場籃球。
陳嶼點頭示意，注意到蘇哲試卷上的數學成績 ——63 分，紅色的分數像道未愈的傷口。但更刺眼的是卷首空白處，畫着個極小的笑臉，嘴角彎成月牙形，和林婉筆記本上的塗鴉有種微妙的相似。
“這道題……” 蘇哲的聲音帶着遲疑，手指點向最後一道大題。那是道結合了幾何與代數的綜合題，陳嶼記得自己也花了不少時間才解出來。他剛要開口講解，卻發現蘇哲的目光越過他的肩膀，飄向走廊盡頭。
那裏站着個穿藍色連衣裙的女生，正和同班男生說笑。是文藝委員許曼，上周班會課上，她念自己的作文時提到喜歡宮崎駿的動畫，蘇哲當時眼睛亮得像落了星星。陳嶼突然想起，蘇哲書包上掛着的龍貓掛件，尾巴處的線都快磨斷了。
“她好像在等你。” 陳嶼輕聲說。蘇哲猛地回過神，臉頰漲得通紅，慌忙把試卷往身後藏，動作像只受驚的寄居蟹。許曼已經走了過來，手裏拿着本畫集，發梢別着朵小巧的雛菊發夾。
“蘇哲，上次借你的《懸崖上的波妞》看完了嗎？” 許曼的聲音像浸了蜜，“我同桌說想看，能不能先借他？”
蘇哲的手指絞着書包帶，喉結動了動：“在、在我抽屜裏，我去拿給你。” 他轉身要走，卻被許曼叫住。
“不用啦，” 她笑着擺擺手，“我讓林宇去拿就好，他正好要回教室。” 順着她的目光望去，陳嶼看到籃球隊長林宇正朝這邊走來，校服外套搭在肩上，手裏轉着個籃球，發梢還滴着水，顯然剛打完球。
林宇自然地接過許曼手裏的畫集，胳膊隨意搭在她肩上：“謝啦曼曼，看完請你喝汽水。” 他的指尖擦過許曼的發夾，動作熟稔得像排練過千百遍。
蘇哲的肩膀瞬間垮了下去，像被戳破的氣球。他手裏的試卷滑落在地，發出輕微的聲響。陳嶼彎腰去撿，發現那道數學題旁邊多了道深深的折痕，正好把那個小笑臉攔腰截斷。
“我還有事。” 蘇哲突然說，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他沒等陳嶼回應，轉身就往樓梯口走，步伐踉蹌得像踩在棉花上。林婉不知何時走了過來，撿起陳嶼手裏的試卷，眉頭輕輕蹙起。
“他好像不太對勁。” 她輕聲說，指尖撫過那個被折壞的笑臉，“這塗鴉…… 和我畫的好像。”
陳嶼沒說話，目光追着蘇哲的背影。樓梯轉角處，蘇哲撞到了垃圾桶，發出哐當的聲響。他沒回頭，像逃跑般消失在視野裏。林宇和許曼的笑聲從身後傳來，像細小的針，扎得人心裏發疼。
那天下午的數學課，陳嶼總覺得有人在看自己。他轉頭時，發現蘇哲坐在斜後方，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他，像只受傷的小獸。講台上，數學老師正在講解二次函數的最值問題，黑板上的拋物線開口向上，像個巨大的笑臉，卻讓人笑不出來。
下課鈴響時，陳嶼被蘇哲堵在了走廊。他靠在牆上，陰影把整個人都籠罩住，只有攥緊的拳頭在陽光下泛着白。
“你早就知道了，對不對？” 蘇哲的聲音很低，卻帶着股灼人的溫度，“你知道許曼喜歡林宇，故意不告訴我。”
陳嶼愣住了：“我也是剛才……”
“別裝了！” 蘇哲猛地推了他一把，陳嶼踉蹌着撞到身後的公告欄，金屬邊框硌得後背生疼。他的聲音發顫，眼睛裏像蒙了層霧，“你邀請我打球，和我一起撐傘，都是可憐我對不對？”
周圍開始有人駐足圍觀。林婉跑過來想拉開他們，卻被蘇哲甩開手。他的目光掃過陳嶼的草稿本，突然像發現新大陸般笑了起來，笑聲裏帶着哭腔。
“你看！你也畫這些破玩意兒！” 他指着陳嶼寫滿數學公式的紙頁，那裏有只被圈起來的小貓，是林婉上課時隨手畫的，“你們都一樣，用這些幼稚的東西裝好人，其實心裏早就把我當笑話看！”
陳嶼的火氣也上來了。他想起雨天裏蘇哲拘謹的笑臉，想起圖書館裏他粘書時認真的側臉，想起他說 “可比” 時眼裏的光。這些畫面像碎玻璃，扎得他心口發疼。
“我從沒那麼想過。” 陳嶼的聲音冷得像冰，“你自己不敢面對，就把氣撒在別人身上？”
“面對？” 蘇哲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我面對什麼？面對我連喜歡的女生都不敢告白，面對我連道數學題都解不出來，還是面對你們這些城市裏的優等生，連嘲笑人都那麼拐彎抹角？”
他抓起陳嶼的草稿本，狠狠摔在地上。那些寫滿公式的紙頁散開來，像只折翼的鳥。林婉畫的那只小貓正好落在水窪裏，墨痕暈開，像在流淚。
“蘇哲！” 林婉的聲音帶着哭腔，“你太過分了！”
蘇哲的肩膀抖了抖，似乎想說什麼，最終卻只是轉身跑了。他的書包撞到走廊的欄杆，發出沉悶的響聲，像誰在心裏敲了下鼓。圍觀的人漸漸散去，只留下散落一地的紙頁，和陳嶼發紅的眼眶。
林婉蹲下來撿那些草稿紙，手指被水窪裏的髒水浸溼。她把那張畫着小貓的紙小心撫平，輕聲說：“他不是故意的，只是太難過了。”
陳嶼沒說話。他看着蘇哲消失的方向，心裏像被掏空了塊。窗外的陽光很刺眼，卻照不進那些褶皺的紙頁裏，照不進那些被誤解的心事裏。
放學後，陳嶼在圖書館找到了蘇哲。他蹲在上次粘書的那個角落，背對着門口，肩膀一抽一抽的。地上散落着幾張畫紙，上面畫着歪歪扭扭的龍貓，還有許曼的側影，旁邊寫着 “波妞喜歡宗介，可宗介不是我”。
陳嶼放輕腳步走過去，把一本《懸崖上的波妞》放在他身邊。那是他中午特意去書店買的，封面上，波妞正撲向宗介，浪花在他們周圍綻放。
“我小時候也轉學過。” 陳嶼的聲音很輕，像怕驚擾了什麼，“第一天上學，我把‘尷尬’寫成‘監介’，被全班笑了一整天。”
蘇哲的動作頓住了。
“林婉畫這些塗鴉，不是爲了裝好人。” 陳嶼繼續說，“她物理考砸的時候，會畫個哭臉貼在錯題本上；考好了，就畫個舉着獎杯的小人。這是她和自己和解的方式。”
他撿起一張畫紙，上面有個被塗掉的笑臉：“喜歡一個人，不是數學題，沒有標準答案。就算解不出來，也不用覺得丟人。”
蘇哲慢慢轉過身，眼睛紅得像兔子。他手裏捏着半截鉛筆，筆尖還在滴墨水，把畫紙暈出個小小的黑團。
“我剛才……” 他張了張嘴，聲音哽咽着說不出完整的話。
陳嶼搖搖頭，撿起地上的畫紙，一張張疊好：“這道題，我還是可以教你。” 他指着其中一張畫紙背面的數學題，“不過下次再撕我草稿本，我就真的生氣了。”
蘇哲突然笑了，笑着笑着就哭了。他把臉埋在膝蓋裏，像個迷路的孩子。夕陽透過窗戶照進來，在他們周圍撒下金粉，那些散落的畫紙在光裏輕輕顫動，像要飛起來。
陳嶼坐在他身邊，翻開那本《懸崖上的波妞》。扉頁上，他畫了個小小的笑臉，旁邊寫着：“每個人都是波妞，總會找到屬於自己的宗介。”
窗外的晚霞染紅了半邊天，像幅沒幹的油畫。圖書館裏很安靜，只有翻書的沙沙聲，和少年壓抑的抽泣聲，交織成首未完的歌。數學公式旁的小塗鴉，函數圖像裏的秘密，還有那些說不出口的喜歡，都在這溫柔的暮色裏，慢慢沉澱成成長的印記。
也許關系的破裂不是終點，就像二次函數總會有拐點。只要願意重新畫起那道拋物線，總有一天，會找到屬於自己的最高點。陳嶼看着蘇哲漸漸平靜下來的側臉，心裏突然明白，有些爭執，不是爲了疏遠，而是爲了更真誠地靠近。
他拿出鉛筆，在蘇哲的畫紙上添了只龍貓，舉着塊寫着 “加油” 的牌子。蘇哲抬起頭，眼裏的霧慢慢散了，露出了像星星一樣的光。那一刻，陳嶼知道，他們之間的那道函數圖像，終於找到了正確的對稱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