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何那意味深長的一瞥,如同在南鄭平靜的湖面投下一顆石子,漣漪雖不洶涌,卻持續擴散,讓司馬彥時刻保持着高度警惕。他更加謹言慎行,將市掾的職責完成得滴水不漏,仿佛自己真就是一個兢兢業業、別無他求的小吏。
然而,樹欲靜而風不止。
深秋的南鄭市集,迎來了一夥特殊的“商隊”。說是商隊,卻只有三輛騾車,載着的貨物也並非漢中緊俏的鹽鐵布帛,而是一些看似普通的藥材和山貨。爲首的是一位面色蠟黃、眼神陰鷙的中年人,自稱姓徐,來自巴郡。他手下寥寥數人,卻個個精悍沉穩,步履輕捷,不像商販,倒更像……獵人。
這夥人並未大肆宣揚,只在市集角落租了個小攤位,安靜地售賣藥材,價格公道,甚至有些偏低。但司馬彥敏銳地察覺到異常。他們售賣的幾種藥材,如“七月蘭”、“地脈藤”、“陰凝草”,皆性極寒僻,尋常醫者罕用,更非普通百姓所需。更重要的是,這些藥材的產地,多與傳說中方士煉丹或某些隱秘教派活動區域重疊。
長生盟的嗅覺,果然靈敏至此!他們竟以這種形式,滲透到了南鄭!
司馬彥不動聲色,依例上前查驗他們的市劵(營業執照)和貨物。那徐姓首領倒是配合,拿出了一份僞造得幾乎天衣無縫的巴郡市劵,言語客氣,卻總在不經意間打量司馬彥,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
“聽聞南鄭有位莫市掾,處事公允,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徐首領忽然開口,語氣平淡。
“分內之事,徐先生過獎。”司馬彥心中警鈴大作,面上卻波瀾不驚,“只是觀先生這批藥材,頗爲特殊,不知銷往何處?”
“哦,皆是些治療疑難雜症的偏門藥材,”徐首領滴水不漏,“漢中多有山民,溼氣重,怪病多,自有識貨的醫者前來采購。我等小本經營,賺個辛苦錢罷了。”
司馬彥不再多問,登記完畢便轉身離開。他能感覺到,背後那陰冷的目光一直跟隨着他。
接下來的幾天,這夥人並無異常舉動,每日按時出攤,安靜售貨。但司馬彥通過觀察發現,他們真正感興趣的似乎並非售賣,而是借機接觸往來南鄭的各色人等,尤其是那些看起來有些特殊——或氣息沉凝、或眼神遊移、或帶有某些特定標識(如佩戴奇特飾品)的人。他們像是在撒網,等待魚兒上鉤。
司馬彥深知,自己很可能就是他們的目標之一。必須想辦法將他們逼走,或者……揭露他們。
機會很快到來。
一日,市集發生一起糾紛。一個本地藥農指控徐氏商隊的一名夥計強買強賣,壓價收購他帶來的珍貴“血靈芝”。那夥計態度強硬,言語間甚至隱含威脅。
司馬彥聞訊趕到。他並未偏袒任何一方,只是仔細查驗那株血靈芝,又詢問了交易細節。突然,他指着那夥計腰間露出的一小塊黑色木牌,厲聲道:“此物並非錢袋,倒像是……荊楚之地‘三苗巫祝’的信物?爾等到底是商是巫?來我南鄭意欲何爲?”
那木牌樣式古怪,刻有鳥蟲紋,司馬彥在古籍中見過類似圖案記載,與某些隱秘教派有關。他此舉實爲詐唬,意在挑起周圍漢軍巡邏兵的警惕。
那夥計臉色驟變,下意識地捂住木牌。徐首領立刻上前,呵斥夥計無禮,又對司馬彥賠笑道:“市掾大人誤會了,此乃鄉野辟邪之物,並非什麼信物。這血靈芝,我們願按市價購買,絕無強買之意。”
然而,司馬彥那一聲喝問,已引起了附近一支漢軍巡邏隊的注意。帶隊什長走了過來,狐疑地打量着徐氏一夥人。漢中初定,對於這些來歷不明、可能帶有宗教背景的外來者,官方向來敏感。
徐首領見狀,心知不妙,再糾纏下去恐生大變。他狠狠瞪了司馬彥一眼,眼神中充滿了怨毒和一絲難以置信(似乎沒想到一個小小市掾竟有如此眼力),隨即果斷命令手下收攤。
“既然此地不歡迎我等,我們走便是!”他扔下足額的錢給那藥農,帶着手下和騾車,匆匆離開了市集。
司馬彥看着他們狼狽離去的背影,暗暗鬆了口氣。暫時逼退了,但他們絕不會善罷甘休。
果然,此後數日,南鄭城內暗流涌動。司馬彥發現自己似乎被盯梢了。無論是去官署點卯,還是回家途中,總感覺有若有若無的視線跟隨。甚至有兩次,他在家中發現了被細微翻動過的痕跡——對方手法極其專業,幾乎不留破綻,但逃不過他超凡的感知。
長生盟如同附骨之疽,陰魂不散。
他意識到,單靠自己的力量,很難徹底擺脫他們。或許……可以借力?
他想到了蕭何。那位丞相大人顯然知道他的存在,且似乎默許了他留在南鄭。能否利用這一點?
他並未直接求見蕭何,那太過愚蠢。他選擇了一種更迂回的方式。
數日後,他在一份呈送給上級(最終會匯總到丞相府)的日常市集報告中,夾雜了一條看似不起眼的信息:“近日有巴郡商隊售藥,其貨多寒僻之品,疑似荊楚巫祝所用。隊中之人,身佩異符,窺探市井,行跡可疑。雖已驅離,然恐其並未遠遁,仍窺伺左右,望上察之。”
他沒有點名長生盟,只提“巫祝”,這符合當前漢廷對民間神秘組織的警惕心理。他將自己遭受的監視,模糊地轉化爲“窺伺市井”,暗示對方可能另有圖謀。
報告遞交上去,如石沉大海,毫無回音。
司馬彥並不氣餒。他相信,這條信息只要到了蕭何眼中,就足夠了。
又過了幾日,南鄭進行了一次突如其來的全城宵禁和戶籍抽查,重點盤查對象就是近期入城的巴蜀、荊楚籍人員。動靜不大,卻雷厲風行。
次日,司馬彥發現,那些盯梢的視線,消失了。
他心中了然。蕭何出手了。以整頓治安、清查奸細的名義,輕描淡寫地驅離或清理了長生盟的眼線。這位丞相,果然手段老辣,且效率極高。
危機似乎再次解除。
但司馬彥並未感到輕鬆。他欠下了蕭何一個無形的人情。而蕭何的這次出手,也更清晰地表明:他一直在蕭何的視線之內,是一種被控制的“默許”。
這天傍晚,他下班回家,發現門口放着一個不起眼的麻布包裹。打開一看,裏面是幾卷嶄新的空白竹簡,質地細膩,遠超他平日所用。此外,還有一小包上品的墨錠。
沒有署名,沒有只言片語。
但司馬彥明白,這是來自丞相府的“回禮”。既是獎勵他此次的“警覺”,也是提醒他不要忘記“記錄”的本分——或許,蕭何將他這位“莫先生”的史官癖好,也摸清了幾分。
拿着那沉甸甸的空白竹簡,司馬彥站在暮色中,心情復雜。
他利用官方的力量暫時擊退了黑暗中的敵人,卻也更深地陷入了另一位棋手的掌控。
這南鄭,既是避風港,也是一個更加精致的牢籠。
而歷史的洪流,仍在奔騰。他聽說,漢王近日頻繁出入軍營,韓信被拜爲大將的儀式雖未公開,卻已有風聲傳出。
山雨欲來風滿樓。
他回到屋內,磨墨鋪簡,開始書寫。
記錄,是他唯一能自主掌控的武器,也是他存在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