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相遇像古籍遇鍾表，不用刻意同步，在字與針的交錯裏，自然織出時光的紋路。
霜降的晨霧還沒散，青石板巷就飄起淡淡的墨香，混着黃銅的冷冽氣息，從巷尾的“時光修復鋪”漫出來。我抱着剛收來的舊座鍾走過，木牌在風裏輕輕晃，“修古籍·理鍾表”六個字被晨露打溼，墨跡暈開又凝住，像時光在木頭上留下的指紋——這是沈硯的鋪子，前半間擺着古籍修復台，後半間堆着鍾表零件，中間隔着道雕花木門，門上掛着半串風幹的桂花，是隔壁阿婆送的，說“墨香配桂香，時光都變軟”。
沈硯正蹲在修復台前，手裏捏着支竹制排筆，蘸着淡淡的糨糊，給一本清代的《天工開物》補蟲蛀的頁角。他穿着件藏藍的棉衫，袖口卷到小臂，露出的手腕上沾着墨痕，像洇在紙上的字跡。頭發用根木簪綰着，簪子是塊舊墨條改的，頂端刻着個小小的“硯”字，隨着低頭的動作，鬢角的碎發掃過書頁，帶起細小的灰塵，在晨光裏跳舞。
修復台上鋪着厚氈，擺着全套工具：骨膠盛在青瓷小碗裏，表面結着層薄皮；糨糊調得稠稀剛好，散發着糯米香；最顯眼的是個放大鏡，黃銅邊框磨得發亮，鏡片裏映着書頁上的木紋，他總說“古籍的紙比人臉還嬌，得看清楚每根纖維才敢動手”。台角的銅爐裏燃着檀香，煙氣嫋嫋，把古籍的墨香裹在裏面，漫得滿鋪都是。
“這頁‘鍾表篇’缺了個齒輪圖樣，”他忽然抬手推了推鼻梁上的銀絲眼鏡，鏡片反射着晨光，“得找同批的竹紙補，纖維粗細得一樣，不然透光看像貼了塊補丁，讀着心不安。”他從抽屜裏翻出幾張泛黃的竹紙，對着光線比對，指尖在紙上輕輕摩挲，“這張好，帶着點自然的褶皺，補上去像天生就長在那兒。”
鋪子後半間傳來齒輪轉動的輕響，是林時在調試鍾表。她穿着件淺灰的工裝馬甲，口袋裏別着各式螺絲刀，頭發利落地扎成馬尾，發尾沾着點銅屑，像落了星子。她正趴在工作台前，手裏捏着個鑷子，夾着極小的齒輪往舊座鍾裏裝，睫毛很長，低頭時在眼瞼下投出淺淺的陰影，專注得連沈硯進來都沒察覺。
工作台鋪着深藍色絨布，上面散落着大小不一的齒輪、發條、遊絲，像撒了一地的時光碎片。最上面擺着個銅制座鍾，鍾面裂了道縫，卻被擦得鋥亮，林時總說“鍾表的殼子可以舊，但心不能壞，齒輪得轉得順順當當”。她的工具盒裏藏着個秘密：墊着張泛黃的樂譜，是她奶奶留下的，說“擰螺絲時聽着譜子的節奏，就不會手抖”。
“齒輪卡澀了，”林時忽然抬頭，手裏還捏着鑷子，鼻尖沾了點銅粉，像只剛偷玩過零件的小貓，“你那本《天工開物》裏，是不是有鍾表齒輪的畫法？我這鍾的擺輪總歪，想照着古籍調調。”她說話時指尖在鍾面輕輕敲着，節奏像在打拍子，工裝馬甲上的銅紐扣隨着動作輕響，像鍾表在回應。
沈硯放下排筆，從書架上抽出那本《天工開物》，書頁翻動時發出“沙沙”聲，像時光在低語。“你看這裏，”他指着其中一頁，上面畫着繁復的齒輪圖樣，旁邊用小楷寫着“輪徑三寸，齒距三分，轉則計時準”，“清代的鍾表匠人講究‘齒齒相扣，如字連篇’，說齒輪的咬合得像寫詩的韻腳，不能錯半分。”
林時湊過去看，鼻尖幾乎碰到書頁，工裝馬甲上的銅屑蹭到紙頁上，她慌忙用衣角去擦，卻被沈硯攔住：“別擦，”他笑着說，“銅屑沾着墨香，倒像給古籍添了個新批注。”他從筆筒裏抽出支小楷筆，在空白處畫了個小小的齒輪，“你看這齒形，和你座鍾的擺輪是不是很像？只是角度偏了半分，所以會卡。”
晨光透過窗櫺，在修復台上投下格子狀的光斑，把古籍的墨香和鍾表的銅味纏在一起。林時拿着圖紙回工作台，鑷子在齒輪間靈活地翻動，沈硯則繼續補書，排筆在紙頁上輕輕掃過，糨糊的糯米香混着檀香，在空氣裏漫開。偶爾，林時會舉着齒輪問“這個角度對嗎”，沈硯會放下筆，隔着木門比畫；沈硯遇到紙頁脆化，也會喊“幫我遞把小剪刀”，林時就捧着工具跑過來，銅紐扣“叮叮當當”響，像在給時光伴奏。
我送茶水進去時，看見沈硯的古籍旁放着個小齒輪，是林時剛修好的，說“墊着書角，翻頁時不會硌手”；而林時的工作台邊，壓着張沈硯寫的便籤，上面是“齒輪校準口訣”，字跡娟秀，末尾畫了個小小的鍾表，說“記不住就看這個，比圖紙好懂”。
立冬那天飄起小雪，鋪子裏生了盆炭火，暖意融融。林時抱着個老式座鍾進來，鍾面裂得厲害，指針卡在“三點一刻”，她說“這是爺爺的遺物，停在他走的那天，想讓它再走起來”。沈硯接過座鍾，發現鍾腔裏藏着張泛黃的紙條，上面用鉛筆寫着“囡囡，三點一刻去巷口等爺爺，帶桂花糕”，字跡已經模糊，卻能看出溫柔。
“得先修鍾面，再調齒輪，”沈硯用軟布擦着鍾殼，“鍾面的裂紋像書頁的折痕，得用金繕補，既好看又結實。”他從櫃子裏拿出金箔，剪成細碎的小片，林時則在旁邊打磨齒輪，砂紙摩擦金屬的“沙沙”聲，和沈硯剪金箔的輕響混在一起，像在說悄悄話。
沈硯補鍾面時，林時忽然指着古籍架上的《歲時記》：“那本是不是記節氣的？我爺爺以前總說‘小雪醃菜，大雪醃肉’，說這是老規矩。”沈硯取下書翻開，裏面夾着片幹枯的桂花，是去年的，“你看這裏，”他指着“小雪”那頁，“清代人過小雪要‘暖爐溫酒，修舊物以迎年’，咱們現在修鍾補書，倒合了老規矩。”
金繕的膠需要慢慢幹，他們就圍坐在炭火旁，沈硯給林時講古籍裏的時光故事，說“每本舊書都藏着人的一輩子”；林時給沈硯看鍾表裏的秘密，說“每個齒輪都記着時間的腳印”。沈硯的古籍修復台上，多了個小小的鍾表模型，是林時給他做的，說“看時間方便，補書不會超時”；林時的工作台邊，壓着本沈硯手抄的《齒輪校準法》，字跡旁邊畫着桂花，說“帶着墨香，修鍾時心會靜”。
鍾修好那天，雪停了，陽光正好。沈硯給座鍾上弦，齒輪“咔嗒”一聲開始轉動，指針慢慢從“三點一刻”往前走，林時看着指針移動，眼淚掉在鍾面上，卻笑着說“爺爺好像在說‘囡囡，我回來了’”。沈硯從懷裏掏出個小盒子，裏面是片金箔剪的桂花，“貼在鍾裏，以後走起來，就像帶着桂花香”。
林時把金箔桂花放進鍾腔，忽然從工裝口袋裏掏出個小齒輪，遞給沈硯：“這個給你，黃銅的，不容易鏽，”她臉頰泛紅，“就像……就像咱們的時光，慢慢走，不生鏽。”沈硯接過齒輪，小心地夾在《天工開物》裏，那頁正好畫着齒輪和古籍，像天生就該在一起。
我離開時，看見他們並肩站在窗前，座鍾的滴答聲和翻書的輕響混在一起，像首時光的歌謠。沈硯的古籍上，多了個齒輪形狀的書籤；林時的鍾表旁，壓着張寫滿墨痕的便籤。雪後的陽光透過窗戶，在他們身上投下暖融融的光斑，把墨香、銅味和桂花的甜，都釀成了時光裏的溫柔。
從那以後，鋪子裏的故事越來越多。有人送來祖傳的古籍，想補上面的批注；有人捧着停擺的鍾表，想讓時光再走起來。沈硯修書時，林時就在旁邊校齒輪；林時調鍾時，沈硯就幫着查古籍裏的計時方法。他們的默契藏在細節裏：沈硯知道林時修鍾時愛喝濃茶，總提前泡好；林時記得沈硯補書時怕吵，說話總輕輕的。
冬至那天，鋪子裏掛滿了燈籠，沈硯用古籍紙做了盞燈罩，上面寫着“時光不負”；林時給所有修好的鍾表都調快了一分鍾，說“讓時光多留一點，給等待的人”。有對老夫妻來取修好的婚書和座鍾，看着補好的字跡和轉動的指針，笑着說“你們這鋪子，修的不是舊物，是人心啊”。
我站在巷口，看着鋪子裏的燈光，聽着裏面的齒輪聲和翻書聲，忽然明白：有些相遇不需要轟轟烈烈，就像古籍與鍾表，墨痕與齒輪，在時光裏慢慢對談，彼此修補，彼此溫暖，就足夠把每個平凡的日子，都釀成時光裏的甜。而那些修好的舊物，帶着墨香與銅味，會把這裏的故事，講給更多時光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