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隨我等,回司中走一趟吧!”
鎮撫司指揮官那不帶絲毫感情色彩的聲音,如同一塊萬年玄冰,砸在安國侯府門前滾燙的空氣裏,瞬間讓所有喧囂與騷動都凝固了。
每一個字,都像一記重錘,狠狠敲在蘇沐清的心上。
科場舞弊案!
三年前的那場驚天大案!
那個讓她從雲端跌落塵埃,讓她父親半生清名毀於一旦,讓她家族背負無盡屈辱的噩夢!
她曾無數次在午夜夢回時,被那場風暴的餘波驚醒。她恨透了所有與此案相關的人,她以爲自己嫁入侯府,沖喜也好,守寡也罷,至少是遠離了那個吞噬她一切的漩渦。
可她萬萬沒有想到,這個漩渦,竟會以這樣一種猝不及及的方式,重新將她卷入,而這一次,漩渦的中心,竟然是她剛剛開始嚐試去信賴、去依靠的丈夫——陳凡!
一瞬間,蘇沐清只覺得天旋地轉,眼前發黑。她下意識地抓緊了陳凡的手臂,那只剛剛還在秦府廢掉惡霸、帶給她無盡安全感的手,此刻卻讓她感到一陣刺骨的冰涼。
是他嗎?
真的是他嗎?
無數個念頭在她腦海中瘋狂沖撞,讓她幾乎無法呼吸。她看着陳凡的側臉,那張俊朗的面容依舊平靜,可這份平靜在此刻,卻顯得如此陌生,甚至……可怕。
周圍的下人們早已嚇得面無人色,一個個噤若寒蟬,連大氣都不敢喘。鎮撫司的凶名,早已深入京城每一個人的骨髓。被他們帶走的人,十個裏有九個,再也回不來。
就在這死一般的寂靜中,一個身影從府內匆匆趕了出來。
來人正是二爺陳仲,他身後還跟着一臉幸災樂禍的陳康。
“哎呀!這是怎麼了?張指揮,您怎麼大駕光臨,還驚動了這麼大的陣仗?”陳仲一出門,便換上了一副驚愕又關切的表情,對着那飛魚服男子拱了拱手,顯得十分熟絡。
那被稱爲“張指揮”的男子面無表情地回了一禮:“陳二爺,鎮撫司奉旨辦案,閒雜人等,還請退避。”
“奉旨辦案?”陳仲故作驚訝地看了一眼被圍在中間的陳凡,痛心疾首地說道:“凡兒,你……你究竟犯了什麼事?怎麼會驚動了鎮撫司的大人?”
他這番表演,可謂是爐火純青。既撇清了自己,又將陳凡的罪名坐實,更在下人面前,擺出了一副爲侄兒擔憂的“好叔叔”形象。
陳康更是毫不掩飾自己的得意,他看着陳凡,眼神中充滿了惡毒的快意。
你不是很能打嗎?你不是很有手段嗎?現在面對鎮撫司的繡春刀,我看你還怎麼狂!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從始至終,身處風暴中心的陳凡,臉上沒有流露出哪怕一絲一毫的驚慌。
他的眼神,平靜得如同一口古井,不起半點波瀾。
他甚至沒有理會陳仲的惺惺作態,只是將目光從那份公文上,緩緩移到了張指揮的臉上,淡淡地開口道:“張指揮,鎮撫司辦案,向來是證據確鑿,雷厲風行。不知,你們懷疑我與三年前的科場舞弊案有關,證據何在?”
他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了在場每一個人的耳中。
沒有辯解,沒有怒吼,更沒有求饒。
他只是在平靜地,詢問一個事實。
這份超乎常人的鎮定,讓原本氣焰囂張的張指揮,都忍不住微微一怔。他仔細地打量着眼前的年輕人,傳聞中,這位安國侯府的嫡長孫不是個纏綿病榻、命不久矣的藥罐子嗎?怎麼今日一見,氣度竟如此沉穩,眼神竟如此銳利?
“證據?”張指揮冷笑一聲,從懷中又取出一份卷宗,展開道,“三年前,舞弊案主犯,禮部侍郎趙謙,在獄中畏罪自殺前,曾留下一封血書。血書中,他親筆供認,當年與他單線聯系,負責傳遞考題、收受賄賂的,正是安國侯府的嫡長孫!”
最後這幾個字,他一字一頓,說得格外清晰,仿佛是最終的審判。
“譁——”
人群中響起一片倒吸冷氣的聲音。
血書爲證!還是主犯的親筆供詞!
這已經是鐵證如山了!
陳仲的眼中,閃過一抹不易察覺的狂喜。他要的就是這個效果!只要陳凡被帶進鎮撫司那個有進無出的地方,無論最後定不定罪,他這個世子之位,都算是徹底完了!
蘇沐清的身體晃了晃,臉色變得慘白如紙。她父親當年,就是因爲被趙謙誣陷,才蒙受不白之冤。如今,趙謙的血書,又指向了她的丈夫……
難道,這一切,都是真的?
她看着陳凡,眼中最後一絲希冀的光芒,似乎都在這封“血書”面前,黯然熄滅。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以爲陳凡將百口莫辯之際,他卻忽然輕輕地笑了一聲。
“血書?”
他搖了搖頭,那笑容中帶着一絲嘲弄,一絲不屑。
“張指揮,我只問你一件事。”陳凡迎着對方銳利的目光,不閃不避,“三年前的我,是什麼樣子?”
張指揮眉頭一皺,不知他此言何意。
陳凡沒有等他回答,自顧自地繼續說道:“三年前,我身中奇毒,臥病在床,每日湯藥不斷,連下地行走都需人攙扶,是個連風都能吹倒的廢人。這一點,整個安國侯府,乃至整個京城,人盡皆知。”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目光如電,掃過在場的所有人,最後定格在張指揮的臉上,字字鏗鏘地質問道:
“我且問你,一個連生活都不能自理的病秧子,如何去與堂堂禮部侍郎單線聯系?”
“一個連筆都快握不住的將死之人,如何去操辦這等牽扯無數朝中大員、足以動搖國本的科場舞弊大案?”
“鎮撫司辦案,難道連這樣最基本的情報,都不曾去核實一下嗎?還是說,你們鎮撫司如今辦案,已經不再需要邏輯,只需要一封不知真假的所謂‘血書’,就可以隨意拿捏一位開國侯爵的嫡長孫了?!”
這一連串的質問,如同一連串的耳光,狠狠地扇在了張指揮的臉上!
擲地有聲,振聾發聵!
是啊!
所有人都反應了過來!
三年前的陳凡大少爺,那可是全京城都有名的病秧子、藥罐子啊!別說參與科場舞弊了,他能不能活到第二天都是個問題!
讓這樣一個廢人去操辦如此驚天大案,這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張指揮的臉色,瞬間變得有些難看。他奉命前來拿人,確實沒有深究這些細節。在他的認知裏,一個病弱的世子,手到擒來,根本不會有任何波折。誰能想到,這個看似文弱的年輕人,竟如此的牙尖嘴利,一句話就點出了整個案件中最大的邏輯漏洞!
“這……”張指揮一時語塞。
“這什麼這!”陳凡得理不饒人,一步上前,一股無形的強大氣場瞬間籠罩了對方,“我安國侯府陳家,祖上隨太祖皇帝征戰天下,立下赫赫戰功!我父親陳伯安,如今正鎮守北疆,爲國抵御外侮,流血犧牲!我陳凡,身爲安國侯府的繼承人,就算是個廢人,也絕不容許任何人,將這等謀逆的髒水,潑到我陳家的門楣之上!”
他轉頭,目光冰冷地掃過一臉錯愕的陳仲,冷聲道:“我倒是很想知道,究竟是誰,在這背後興風作浪,想要置我於死地,進而圖謀我安國侯府的爵位!”
陳仲被他這如刀鋒般的目光一掃,心中竟是“咯噔”一下,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臉上擠出一絲僵硬的笑容:“凡兒,你……你這是說的哪裏話,二叔也是擔心你啊……”
“擔心我?”陳凡冷笑,“我看二叔你,是巴不得我早點死吧!”
他毫不留情地撕破了陳仲僞善的面具,讓其臉色瞬間變得青一陣白一陣。
就在這時,一直沉默的蘇沐清,眼中那熄滅的光芒,重新被點燃了。
是啊!她怎麼忘了!
三年前的陳凡,確實病得快死了!他絕無可能參與此案!
那封血書,一定是僞造的!是有人在陷害他!就像當年,有人陷害自己的父親一樣!
想通了這一層,蘇沐清原本冰冷的心,瞬間被一股暖流包裹。她看着那個在鎮撫司的鷹犬面前,依舊挺拔如鬆,爲自己、爲家族尊嚴據理力爭的男人,心中所有的疑慮、不安和恐懼,都化作了深深的信賴與擔憂。
她上前一步,與陳凡並肩而立,雖然沒有說話,但這個動作,已經表明了她的立場。
張指揮的臉色陰沉得快要滴出水來。他知道,今天這事,恐怕不能善了了。陳凡的這番話,不僅是爲自己辯解,更是將整個安國侯府的功勳和顏面,都搬了出來。如果自己強行拿人,一旦此事鬧到朝堂之上,捅到皇帝面前,自己一個辦事不力的罪名,是絕對逃不掉的。
可皇命難違,人,是必須要帶走的。
就在他進退兩難之際,陳凡卻再次開口了,語氣也緩和了下來。
“張指揮,我知道,你也是奉命行事。”他平靜地說道,“鎮撫司的威嚴,不容挑釁。這趟鎮撫司,我跟你走。”
此言一出,衆人又是一驚。
蘇沐清更是急忙拉住他的衣袖:“陳凡,你……”
陳凡回頭,給了她一個安心的眼神,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那溫暖的觸感,讓她焦躁的心,奇跡般地安定了下來。
“但是。”陳凡轉回頭,看着張指揮,一字一句地說道,“我是安國侯府的世子,不是待審的囚犯。我可以跟你們走,但這些枷鎖鐐銬,就不必了吧?”
他指了指那些玄甲武士手中拿着的,專門用來鎖拿重犯的玄鐵鐐銬。
“我,陳凡,會堂堂正正地走進鎮撫司的大門,也會堂堂正正地從裏面走出來。”
他的話語中,充滿了無與倫比的自信與霸氣。
張指揮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心中掀起了驚濤駭浪。他從未見過如此有膽魄的年輕人。面對鎮撫司,不僅不懼,反而反客爲主,掌握了整個局面的主動權。
他沉默了片刻,最終,緩緩地點了點頭。
“好。”
他揮了揮手,示意手下收起鐐銬。
“陳世子,請吧。”
陳凡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衫,從容不迫地邁開了腳步。
在經過蘇沐清身邊時,他停頓了一下,用只有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在她耳邊輕聲說道:
“放心,照顧好自己。去內院,找祖母。告訴她,孫兒,只是去去就回。”
說罷,他不再停留,在數十名鎮撫司武士的“護衛”下,昂首挺胸,一步步走出了安國侯府的大門,走向了那輛象征着死亡與未知的黑色囚車。
他的背影,在夕陽的餘暉下,被拉得很長,很長。
孤單,卻又充滿了不屈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