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鐵鏽味的飢餓感像潮水般漫上來時,陳慫已經能數清牢房頂上的裂縫了。十三條,像十三條猙獰的蛇,在潮溼的石壁上蜿蜒 —— 這是他被罰餓的第三天,王大麻子每天只來潑半瓢冷水,水瓢邊緣還沾着餿飯的殘渣,看得他胃裏一陣陣抽搐。

“哐當 ——”

送飯口的鐵柵欄突然被什麼東西撬開,發出刺耳的金屬摩擦聲。陳慫猛地從稻草堆裏彈起來,額頭上的冷汗還沒幹透 —— 他剛夢見自己被扔進那口墨池,池底的手正往他嘴裏塞發黴的稻草。

“接着。”

一塊灰撲撲的東西從柵欄縫裏飛出來,“啪” 地砸在他腳邊。是半塊餿餅,餅邊發綠,上面還沾着幾根毛發,顯然是從垃圾堆裏刨出來的。陳慫的喉嚨不受控制地滾動了一下,鼻尖縈繞着熟悉的酸腐味,卻在此刻生出種近乎虔誠的渴望。

“蘇…… 蘇姑娘?”

斜對面的牢房傳來一陣急促的咳嗽,蘇罵罵扒着鐵欄杆的手緊了緊,指節泛白。她今天穿的紅衣像是褪了色,原本亮得像炭火的布料,此刻暗沉得像塊幹血痂,幾縷碎發粘在汗溼的額角,襯得臉色愈發蒼白。

“吃。” 蘇罵罵的聲音帶着濃重的鼻音,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了喉嚨,“死了就沒人幫我罵張啓山了。” 她抬手抹了把嘴,帕子上瞬間洇開一點刺目的紅 —— 是血。

陳慫捏着餿餅的手抖了抖。他想起三天前那場暴雪,自己寫錯一個字,北境就凍死了三個驛卒;而蘇罵罵當時只是往送飯口扔了塊石子,就被王大麻子拖出去打了二十棍,回來時半邊身子都腫了。

“你……” 他想說些什麼,喉嚨卻像被餿餅的碎屑堵住,只能發出嗬嗬的聲響。

蘇罵罵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身子彎得像只蝦米,鐵鏈在她手腕上磨出刺耳的響聲。她掏出手帕捂住嘴,帕子上的血跡越來越濃,甚至能看見細小的血塊。

“我快撐不住了。” 她放下手帕時,眼底的光已經暗了下去,像將熄的燭火,“有些事,必須告訴你。”

陳慫趕緊把餿餅塞進嘴裏,囫圇咽下去。餅渣剌得喉嚨生疼,卻奇異地壓下了胃裏的抽搐。他爬到鐵欄杆邊,隔着三米遠的走廊,看着那個總是帶着笑的紅衣女子,心髒突然揪緊了。

“文獄有九層。” 蘇罵罵的聲音壓得極低,每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每層都有‘文眼’,藏在最髒最臭的地方。” 她頓了頓,咳出一口血沫,“第一層是‘諷’,罵得越巧越安全;第二層是‘刺’,得往骨頭裏扎……”

她掰着染血的手指,一字一頓地數:“三層‘譏’,四層‘嘲’,五層‘謗’,六層‘誹’,七層‘詆’,八層‘辱’……” 說到第九層時,她突然停住了,眼裏閃過一絲恐懼,“第九層是‘滅’。能在那兒活下來的,都是能‘罵死神’的主。”

陳慫聽得後背發涼,手指摳進石壁的裂縫裏。第九層…… 王大麻子塞給他的碎鏡裏,說 “第九層有你的同類”。難道那些 “同類” 都是能 “罵死神” 的狠角色?

“我連罵螞蟻都怕……” 他的聲音抖得像秋風裏的枯葉。穿越前踩死只蟑螂都要默念三遍 “對不起”,現在卻要聽這些關於 “罵死神” 的瘋話,這世界簡直瘋了。

“怕也得學。” 蘇罵罵突然抓住鐵欄杆,指節因爲用力而發白,“張啓山明天就要來巡查了。”

“張啓山?” 陳慫對這個名字有印象。牢裏的老囚犯說過,這人是刑部侍郎,以 “文氣監察” 爲名,每年都要來獄裏 “篩選” 一次 —— 所謂篩選,就是把那些文氣衰退的囚犯拖出去,說是去 “勞改”,其實再也沒人見過。

“他最愛看《貪官譜》。” 蘇罵罵的嘴角勾起抹冷笑,卻比哭還難看,“我寫了三年,還差最後三個人沒罵 —— 可我現在連握筆的力氣都沒了。” 她突然湊近鐵欄杆,“幫我寫完它,算我求你。”

陳慫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寫《貪官譜》?那不是往刀尖上撞嗎?他連藏個諧音梗都能引發暴雪,要是寫這種指名道姓罵官的東西……

“我不行……” 他下意識地後退,後背撞在石柱上,鐵鏈發出譁啦的響聲,“我會搞砸的,我上次……”

“搞砸了大不了一死!” 蘇罵罵突然提高聲音,又猛地咳嗽起來,“你以爲你能躲到什麼時候?杜鐵骨養你的‘反詩骨’,王大麻子給你遞消息,連這牢裏的老鼠都知道你是塊肥肉 —— 張啓山來了,第一個要啃的就是你!”

她的話像塊石頭砸進陳慫混沌的腦子。反詩骨、碎鏡裏的字、地底的 “咔嚓” 聲…… 這些碎片突然拼湊出個可怕的輪廓 —— 他從一開始就不是偶然被扔進這層牢房的。

“吃吧。” 蘇罵罵把剩下的半塊餿餅塞進來,這次沒再逼他,“想清楚了再說。”

當天夜裏,陳慫啃着那塊餿餅,聽着蘇罵罵壓抑的咳嗽聲,第一次沒做那個墨池的噩夢。他夢見自己回到了穿越前的出租屋,電腦屏幕上還停留在《文獄》劇本的第 37 章 —— 主角在這天第一次拿起筆,不是爲了寫台詞,是爲了給牢友寫墓志銘。

“我幫你。”

天亮時,陳慫對着斜對面的牢房輕聲說。蘇罵罵正靠在稻草堆上喘氣,聽到這話,突然抬起頭,眼裏閃過一絲驚訝,隨即是釋然的笑,像冰雪初融。

她從發髻裏抽出支銀簪,撬開床板的縫隙,摸出卷泛黃的紙。紙卷用麻線捆着,打開時簌簌掉渣,上面用暗紅色的筆跡寫滿了名字,每個名字旁邊都跟着幾句打油詩 ——“李剝皮,剝民脂,剝到最後剝自己”“王刮皮,刮地皮,刮來刮去刮成泥”…… 字跡潑辣,像淬了毒的針。

“最後三個是張啓山、趙錢孫、周扒皮。” 蘇罵罵的聲音帶着點興奮,咳嗽卻更厲害了,“你不用寫多狠,藏三個諧音就行 —— 比如把‘張’寫成‘章’,暗諷他‘獐頭鼠目’。”

陳慫握着那卷紙,指尖被粗糙的紙邊磨得生疼。他想起蘇罵罵手帕上的血,想起那些打油詩裏的狠勁,突然覺得手裏的紙不是紙,是沉甸甸的命。

他從稻草堆裏翻出那支 “杜” 字毛筆,又用碎瓷片刮了點牆灰,和着自己的口水調成墨。手腕抖得厲害,剛寫下 “章” 字,筆尖的墨就滴在了 “山” 字旁邊,暈成個難看的墨團。

“糟了……” 陳慫的臉瞬間白了。這個墨團像個 “火” 字,和 “山” 連在一起,成了 “火山”—— 這在文獄裏,是暗指 “怒火焚山” 的大忌,據說會引來 “文氣雷劫”。

幾乎是同時,走廊裏傳來獄卒的怒吼:“誰在寫‘火山’!反了天了!”

鐵鎖譁啦作響,王大麻子帶着兩個獄卒沖了進來,手裏的皮鞭在地上拖出刺耳的響聲。陳慫嚇得把紙卷往稻草堆裏塞,可已經來不及了。

“搜!” 王大麻子一腳踹翻他的稻草堆,那卷《貪官譜》滾了出來,正好落在獄卒腳邊。

“蘇罵罵!” 王大麻子撿起紙卷,看都沒看陳慫一眼,轉身沖向斜對面的牢房,“又是你這賤人搞的鬼!”

陳慫眼睜睜看着獄卒們把蘇罵罵拖出去,她的紅衣在灰暗的走廊裏劃過道淒厲的紅,像道正在流血的傷口。他想喊 “是我寫的”,喉嚨卻像被堵住,只能發出嗬嗬的哀鳴。

“砰 ——”

隔壁的鐵門被踹開,緊接着傳來蘇罵罵的痛呼。陳慫扒着鐵欄杆,看見王大麻子正捏着她的下巴,往她嘴裏灌什麼東西 —— 渾濁的液體順着她的嘴角往下淌,散發出刺鼻的辣味。

“喝!讓你寫!讓你罵!” 王大麻子獰笑着,“張侍郎明天就來,我看你還怎麼裝瘋賣傻!”

辣椒水灌得太急,蘇罵罵劇烈地咳嗽起來,眼淚鼻涕混着辣椒水往下流,原本蒼白的臉漲得通紅,像要燒起來。她看見陳慫在看她,突然用力掙脫獄卒的手,對着他喊:“別慫!罵啊!”

罵?陳慫的拳頭攥得咯咯作響。他看着蘇罵罵痛苦的樣子,看着獄卒們猙獰的笑臉,看着自己磨破的指尖 —— 那些被壓抑的憤怒、恐懼、愧疚,像被點燃的火藥,在胸腔裏炸開。

“你們…… 你們不是人!”

他終於喊出了聲,聲音嘶啞得像被砂紙磨過。這是他這輩子說過最狠的話,沒有諧音,沒有隱喻,只有赤裸裸的憤怒。

“喲?這廢物還敢頂嘴?” 一個獄卒轉過身,抬腳就往陳慫的肋骨踹去。

“咔嚓” 一聲輕響,像骨頭錯位的聲音。陳慫疼得蜷縮在地上,冷汗瞬間浸透了囚服。可奇怪的是,這次他沒覺得害怕,反而有種破罐子破摔的痛快 —— 肋骨斷了又怎樣?總比看着別人替自己受罪強。

獄卒們打夠了,拖着半死不活的蘇罵罵往走廊深處走去。經過陳慫牢房時,蘇罵罵突然掙脫開來,把什麼東西塞進他手裏,聲音輕得像耳語:“文氣盾…… 捏碎…… 擋反噬……”

是塊溫熱的玉佩,觸手光滑,上面刻着繁復的花紋。陳慫握緊玉佩,看着她被拖走的背影,紅衣上的血跡越來越濃,在石板上拖出條暗紅色的線。

那天晚上,陳慫靠着牆壁坐着,肋骨的疼一陣陣襲來,卻沒讓他睡着。後半夜時,斜對面的牢房傳來窸窣聲,他抬頭看去,只見蘇罵罵扶着牆站起來,對着他的方向笑了笑。

“別怕。” 她的聲音很輕,卻清晰地傳了過來,“社恐也能當英雄 —— 你劇本裏不都這麼寫嗎?”

陳慫愣住了。她怎麼知道自己寫劇本?

還沒等他想明白,蘇罵罵已經倒了下去,再也沒起來。

第二天清晨,獄卒來拖走蘇罵罵的 “屍體” 時,陳慫死死盯着那塊玉佩。玉佩在晨光下泛着淡淡的綠光,上面的花紋突然動了起來,像活過來似的,漸漸拼湊出半張地圖 —— 地圖的角落裏標着行小字:“黑市入口:獄卒茅房第三塊磚”。

陳慫的心髒猛地一跳。黑市?茅房?這是蘇罵罵留給她的生路?

他把玉佩塞進懷裏,指尖還殘留着玉佩的溫熱。這時,眼角的餘光瞥見走廊盡頭的陰影裏,站着個熟悉的身影 —— 杜鐵骨正背着手,看着他的方向,嘴角勾起抹意味深長的弧度。

典獄長早就知道了?

陳慫突然覺得渾身發冷,比肋骨的疼還要冷。蘇罵罵的死,玉佩的地圖,杜鐵骨的笑…… 這一切像張織好的網,而他,就是那只被網住的螞蚱,以爲自己在掙扎,其實只是在別人畫好的圈裏蹦躂。

遠處傳來獄卒的腳步聲,是來送 “早飯” 的 —— 半瓢渾濁的冷水,飄着幾根枯草。陳慫看着那瓢水,突然想起蘇罵罵塞給他的餿餅,想起她咳在帕子上的血,想起那句 “社恐也能當英雄”。

他慢慢站起身,走到鐵欄杆邊,看着走廊盡頭的陰影。杜鐵骨已經不見了,只留下一道模糊的腳印,印在潮溼的地面上,像個巨大的問號。

“等着。” 陳慫對着空無一人的走廊輕聲說,聲音不大,卻帶着前所未有的堅定,“我會找到答案的。”

肋骨的疼還在繼續,像在提醒他昨夜的勇氣。懷裏的玉佩硌着胸口,地圖的紋路仿佛刻進了皮肉裏。陳慫知道,從今天起,他不能再只想着躲了 —— 蘇罵罵用命換給他的線索,他必須接下去。

獄卒的腳步聲越來越近,王大麻子的粗嗓門在走廊裏回蕩:“新來的,今天想吃點什麼?還是只配喝涼水?”

陳慫沒有像往常一樣縮起來。他抬起頭,看着越來越近的獄卒,突然笑了笑 —— 那笑容裏沒有恐懼,只有一種近乎瘋狂的平靜。

“我想吃點好的。” 他說,“比如,你昨天藏起來的那塊肉幹。”

王大麻子愣住了,似乎沒料到這個慫包敢跟他討價還價。陳慫迎着他驚訝的目光,慢慢握緊了懷裏的玉佩 —— 茅房第三塊磚,對吧?他倒要看看,那所謂的黑市,藏着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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