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西邊山坳走的路比想象中難行。秋末的草木枯得發硬，枝椏勾着褲腿，每走一步都要費些力氣。後背的傷口被牽扯着，隱隱作痛，像是在提醒我崖底那場廝殺還沒走遠。
蒙小玉走在我身側，手裏攥着把短刀，時不時撥開擋路的荊棘。她的步子很輕，卻總能精準地踩在最穩的落腳點上——這是常年跟着星九躍進山練出的本事。
“你看，白狐一直在前面。”她忽然碰了碰我的胳膊，指向不遠處的一塊岩石。
白狐蹲在石頂，尾巴垂在身側，正望着前方的煙柱。那縷煙比剛才更濃了些，在風裏扭着，像條灰黑色的蛇。
“它好像知道我們要找什麼。”我低聲說。
“老人們說，山裏的精怪都通人性，尤其是活了年頭的。”蒙小玉的聲音裏帶着點敬畏，“這狐狸怕不是在護着咱們？”
我想起它引我去山洞、又去部族報信的事，心裏隱隱覺得，這狐狸對“星九躍”似乎有種特別的在意。是因爲星父？還是有別的緣由？
正想着，白狐忽然跳下岩石，朝着一片矮鬆林跑去。跑了幾步，又回頭看我們，琥珀色的眼睛在林間亮得顯眼。
“跟上。”我拉着蒙小玉的手，快步追了上去。
矮鬆林裏彌漫着鬆針的清香，混雜着淡淡的焦味。穿過林子，眼前忽然開闊起來——是片被燒過的空地，黑黢黢的草木灰裏，還能看出幾堆篝火的痕跡，旁邊散落着些啃剩的獸骨，和崖底那些黑衣人的丟棄物一模一樣。
“他們來過這兒。”蒙小玉的聲音發緊，往我身後縮了縮。
我蹲下身，用手指捻起一點草木灰。灰是涼的，燒過至少有半天了。骨頭上的牙印很深，像是被什麼大型野獸啃過，邊緣還沾着點暗紅色的土——是紅土，和蒙小玉說的一樣。
“他們在這兒燒過東西。”我扒開灰燼，裏面露出些沒燒透的布料碎片，上面印着和王二碎布上一樣的“令”字，“而且不止一波人。”
灰燼裏還混着些細小的鹽粒，比部族常用的鹽更細，帶着點苦澀的味道。是外鄉的鹽。
“他們在這兒處理過鹽？”蒙小玉湊過來，指着灰燼邊緣的一道淺溝，“你看這溝裏，亮晶晶的。”
我順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溝底果然結着層白霜似的東西，刮一點放在指尖捻了捻，是鹽。而且量不少，這道溝至少能盛下半麻袋。
“他們在這兒藏過鹽。”我站起身，環顧四周，“燒東西是爲了銷毀痕跡。”
可他們爲什麼要把鹽藏在這種地方？直接帶回山外不是更方便？
白狐忽然對着空地盡頭的一處斷崖叫了兩聲。那斷崖不高，上面爬滿了青藤，看着和別處沒什麼不同。
我和蒙小玉走過去，撥開藤蔓，發現崖壁上有個僅容一人通過的洞口，被藤蔓遮得嚴嚴實實，不細看根本發現不了。
“又是山洞。”蒙小玉的聲音裏帶着點緊張。
我抽出腰間的短刀，示意她躲在我身後，自己先探進半個身子。洞裏很幹燥，彌漫着濃重的鹽味，比剛才空地上的味道烈得多。
“進來吧，沒動靜。”我回頭對她說。
蒙小玉這才跟着進來。借着從洞口透進來的光，我們看清了洞裏的景象——地上鋪着層幹草，角落裏堆着十幾個陶罐，有幾個已經摔碎了，裏面的鹽灑了一地，白花花的一片。
“這麼多鹽！”蒙小玉捂住了嘴，眼裏滿是驚訝，“足夠部族吃兩年了！”
我走到陶罐旁，拿起一塊鹽湊到鼻尖聞了聞。和灰燼裏的一樣，帶着點苦澀味，不是本地的鹽。
“這就是星伯伯藏的鹽？”蒙小玉問。
“不像。”我搖了搖頭，“星父要是藏了這麼多鹽，部族不至於這幾年缺鹽。這更像是……那些黑衣人藏的。”
可他們爲什麼要把鹽藏在黑石嶺的山洞裏？難道這裏離鹽源很近？
我蹲下身，仔細查看地面。除了我們的腳印，還有些雜亂的鞋印，其中一雙很大，鞋邊沾着紅土，和崖底獨眼龍的腳印很像。
“獨眼龍來過這兒。”我指着那腳印，“他不僅找哨子，還在看管這些鹽。”
“可他們費這麼大勁藏鹽做什麼？”蒙小玉不解，“直接運走不好嗎？”
“或許是鹽源出了問題，暫時運不走。”我摸着下巴，忽然想起獨眼龍臨死前說的話，“也可能……這鹽是給‘主子’留的。”
那個沒露面的“主子”，難道也要來黑石嶺？
正想着，洞外忽然傳來白狐的低吼聲，帶着點警惕。
“有人來了！”蒙小玉立刻攥緊了短刀。
我示意她躲到陶罐後面，自己則貼在洞口，撥開藤蔓往外看。
只見三個穿着黑衣的漢子正朝空地走來，手裏都提着刀，腰間掛着銅哨。爲首的是個矮胖子，走路一瘸一拐的，臉上有塊刀疤，看着很是凶悍。
“媽的，那獨眼龍就是個廢物，找個哨子都能把命丟了。”矮胖子啐了口唾沫，聲音粗啞，“主子要是知道鹽被發現了，咱們都得掉腦袋！”
“疤哥，你說那哨子到底藏着什麼？值得主子這麼上心？”另一個瘦高個問。
“誰知道。”疤哥踢了踢地上的灰燼，“聽說跟十年前那個老東西有關，好像藏着鹽道的地圖。找到哨子，就能找到那條出鹽的秘道，到時候……”他嘿嘿笑了兩聲，沒再說下去。
鹽道地圖！
我心裏猛地一震。果然和鹽有關！星父藏起來的不是鹽，而是能找到鹽源的地圖，就藏在那只銅哨裏！
“那星九躍呢？聽說他沒死，還殺了咱們好幾個弟兄。”第三個漢子問，聲音裏帶着點怕。
“一個獵戶而已，有什麼好怕的。”疤哥瞪了他一眼，“等咱們把鹽轉移到新地方，就去黑石嶺把他揪出來，扒了他的皮！”
他們要轉移鹽！還要去部族找我！
我握緊了手裏的短刀，指節泛白。現在動手，我們只有兩個人，對方有三個，而且蒙小玉還在身邊，太危險。可要是讓他們把鹽轉移走，再去部族鬧事……
“姐夫，怎麼辦？”蒙小玉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帶着點抖。
我回頭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洞口外的三個黑衣人，忽然有了主意。
“你聽着，”我壓低聲音，在她耳邊說，“等會兒我出去引開他們，你趁機往回跑，去部族叫人，就說發現了鹽洞，讓族長帶些人手過來。”
“不行！”她立刻搖頭，“要走一起走！”
“聽話！”我按住她的肩膀，眼神堅定，“他們的目標是我，我引開他們，你才能安全出去。而且這些鹽很重要，不能讓他們運走。”
蒙小玉還想說什麼，洞外忽然傳來疤哥的聲音：“這藤蔓怎麼動過？難道有人來過？”
“不好！”我心裏一緊，“他們要進來了！”
我一把將蒙小玉推到陶罐後面：“躲好！千萬別出來！”
說完，我深吸一口氣，猛地沖出洞口，手裏的短刀朝着離我最近的瘦高個刺去！
“有埋伏！”瘦高個驚叫一聲，連忙舉刀格擋。
“鐺！”
兩刀相撞，火星四濺。疤哥和另一個漢子立刻圍了上來，三把刀同時朝我砍來，刀風凌厲。
我不敢硬拼，借着對地形的熟悉，在空地上輾轉騰挪。後背的傷口被扯得生疼，冷汗浸透了衣衫，但我不敢停下——一旦倒下，蒙小玉和洞裏的鹽都保不住。
“星九躍！果然是你！”疤哥認出了我，眼裏閃過一絲狠厲，“抓住他！主子有賞！”
三個漢子的攻勢更猛了。我漸漸有些吃力，胳膊被劃了一刀，血順着手臂往下淌，滴在紅土上，暈開一片暗紅。
就在這時，白狐忽然從鬆樹林裏竄了出來，對着疤哥的腿就咬了一口！
“嗷！”疤哥疼得大叫一聲，刀法頓時亂了。
就是現在！
我瞅準機會，一刀劈向他的手腕。疤哥慘叫一聲，手裏的刀掉在了地上。我順勢一腳踹在他胸口，把他踹得連連後退，撞在身後的鬆樹上。
“點子扎手！撤！”疤哥捂着流血的手腕，對着另外兩個漢子吼道。
那兩人本就被我纏住，一聽這話，立刻虛晃一刀，架着疤哥就往密林裏跑。
“想跑？”我正要追，卻被白狐用頭攔住了去路。它對着我低吼兩聲，又朝山洞的方向努了努嘴。
我這才想起蒙小玉還在洞裏，連忙轉身跑回洞口。
“小玉！你沒事吧？”
蒙小玉從陶罐後面跑出來，看到我胳膊上的傷口，眼淚立刻就掉了下來：“你又受傷了！”
“小傷，不礙事。”我笑着安慰她，心裏卻後怕得厲害——剛才要是白狐沒幫忙，我怕是真要栽在那兒。
白狐跟着走進洞，蹲在一堆鹽罐旁，用頭蹭了蹭其中一個沒蓋蓋子的陶罐。
我走過去，往罐裏看了看。裏面除了鹽，還藏着個用油布包着的東西。
解開油布，裏面是張泛黃的羊皮紙，上面畫着些歪歪扭扭的線條，像是地圖。地圖的盡頭畫着個小小的哨子圖案，旁邊寫着兩個字——鹽母。
鹽母？
我心裏一動，這難道就是鹽道地圖？那個所謂的“鹽母”，就是鹽源？
“這是……”蒙小玉湊過來看，“好像是往西邊走的路，繞過黑風口，穿過三道峽谷……”
她居然能看懂！
“你認識這些標記？”我驚訝地問。
“星伯伯以前教過我認地圖，說以後要是迷路了能用得上。”她指着其中一道彎彎曲曲的線條，“這是青水河，我小時候跟他去采過藥。”
原來星父早就把這些教給了蒙小玉。他是不是早就預料到有這麼一天？
我把羊皮紙小心翼翼地折好，放進懷裏：“這東西很重要，不能丟。”
蒙小玉點點頭，忽然想起什麼：“對了，我得趕緊回部族報信，讓族長帶人來搬鹽！”
“我跟你一起去。”
“不行，你受傷了。”她按住我，“我快去快回，你在這兒等着，別亂跑。”
她不由分說，拿起我的弓箭就往外跑，跑了幾步又回頭：“照顧好自己！”
我看着她消失在洞口的背影，心裏暖烘烘的。這姑娘，總是這麼讓人安心。
白狐走到我身邊，用頭蹭了蹭我受傷的胳膊，喉嚨裏發出低低的嗚咽，像是在心疼。
“沒事。”我摸了摸它的頭，它的毛很軟，帶着點陽光的溫度，“等會兒部族的人來了，讓小玉給你弄點肉吃，補補身子。”
它像是聽懂了，尾巴輕輕搖了搖，然後走到洞口，蹲在那裏，像是在放哨。
我靠在鹽罐上，看着滿地的白鹽，又摸了摸懷裏的羊皮紙和銅哨。十年前的秘密，似乎終於要浮出水面了。
星父用性命守護的，不是財富，而是能讓部族活下去的鹽源。那些黑衣人要找的，也是這個。
而那個藏在幕後的“主子”，到底是誰？爲什麼對這條鹽道如此執着？
風從洞口吹進來，帶着遠處山林的氣息。我握緊了手裏的短刀，後背的傷口還在疼，但心裏卻前所未有的堅定。
不管前路有多少危險，我都要把這條鹽道找出來。爲了星父，爲了部族，也爲了身邊這些，我想要守護一生的人。
白狐忽然抬起頭，朝着部族的方向叫了兩聲。我知道，蒙小玉帶着人快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