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部族時,已是三日後的黃昏。
夕陽把黑石嶺的木屋染成暖橙色,炊煙在屋頂嫋嫋升起,混着晚歸獵戶身上的獸皮味,是踏實的人間煙火氣。阿禾帶着幾個半大的孩子在曬谷場打滾,看到我們回來,瘋了似的撲過來,抱住蒙小玉的胳膊就哭:“小玉姐姐!我還以爲你們回不來了!”
“傻丫頭,哭什麼。”蒙小玉替她擦了擦臉,眼裏的笑意溫溫柔柔的,“我們這不是回來了?”
族長讓人把鹽母洞的鹽分批運回,陶罐在院裏堆成小山,白花花的鹽粒在夕陽下閃着光,看得部族老人們直抹眼淚。十年了,黑石嶺終於不用再爲鹽發愁。
我站在院門口,看着這副景象,後背的傷口還在隱隱作痛,心裏卻出奇地平靜。白狐的墳塋、星逐月的屍體、鹽母洞的白晶……那些血與火的記憶像是被夕陽曬過,漸漸褪了些戾氣,只留下沉甸甸的餘溫。
“在想什麼?”蒙小玉端着碗野棗湯走過來,遞到我手裏。
棗子是後山摘的,甜得發膩。我喝了一口,看着她鬢角別着的野菊,忽然想起剛穿越來時,她紅着眼眶叫我“相公”的樣子。不過月餘,卻像過了半生。
“在想,以後不用再爲鹽拼命了。”我笑着說。
她嗔了我一眼:“就知道說這個。族長說,等過幾日雪落之前,要給你辦場慶功宴,請全族的人來喝酒。”
“慶功宴就不必了。”我擺擺手,“還是多編些藤筐,把鹽母洞的鹽好好存起來實在。”
“你呀。”她無奈地搖搖頭,卻轉身去跟族長說,把慶功宴改成了編筐大會。
夜裏,我躺在木板床上,摸着懷裏的銅哨和玉佩。鷹紋玉佩被我用麻繩串起來,兩半拼在一起,正好是只展翅的雄鷹,只是裂痕依舊刺眼。銅哨上的“令”字被摩挲得發亮,像是能滲出十年前的血味。
蒙小玉吹滅了油燈,躺在我身邊,呼吸輕輕拂在頸窩。“睡不着?”她輕聲問。
“嗯。”
“在想白狐?”
我沉默了片刻,點頭。那只琥珀色眼睛的狐狸,總在不經意間冒出來,像根細針,輕輕扎在心上。
“阿禾說,她去鹽母洞那邊采蘑菇時,看見白狐的墳上長了叢新草。”蒙小玉的聲音軟軟的,“老人們說,那是它托生了,要守着咱們呢。”
我笑了笑,心裏的鈍痛輕了些。或許吧,或許它真的沒走。
接下來的日子,部族裏彌漫着難得的清閒。男人們去鹽母洞加固石門,女人們則忙着鞣制獸皮、晾曬過冬的草藥,孩子們在曬谷場追逐打鬧,把“星九躍”的名字喊得震天響——崖底殺賊、鹽母洞奪鹽的故事,被阿禾添油加醋編成了歌謠,傳遍了整個黑石嶺。
我成了部族的英雄,走到哪裏都有人遞來野果和獸肉,眼神裏的敬畏比從前更甚。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不過是個占了別人身體的異鄉人,僥幸接住了這份沉甸甸的信任。
蒙小玉似乎看穿了我的心事,總在沒人時拉着我去後山。我們坐在當年星九躍摔下去的鷹嘴崖邊,看雲卷雲舒,聽風吹鬆濤。
“你看,那邊的山楂紅了。”她指着遠處的灌木叢,“等落雪前,咱們去摘些,做山楂醬。”
“好。”
“還有西邊的溫泉,冬天泡着最舒服,我帶你去。”
“好。”
她不說那些驚心動魄的事,只跟我數着山裏的草木、天上的星辰,像在一點點把“星九躍”的日子,過成我們的。
這天午後,我正在院裏修補弓箭,阿禾風風火火地跑進來,手裏舉着張泛黃的紙:“姐夫!我在爹的舊箱子裏找到這個!上面有你的名字!”
是張藥方,字跡蒼勁,寫着“星九躍”的名字,還有幾味治風寒的草藥。落款是十年前的日期,正是星父去世的那年。
“這是……”我愣住了。
“是星伯伯寫的!”阿禾指着藥方角落的小畫,“你看,這畫的是白狐!”
藥方右下角,果然畫着只小小的白狐,尾巴上還系着個紅繩結。
我忽然想起白狐左前腿的傷,想起它總跟着我的樣子,想起星父常去的山洞……一個念頭猛地竄出來:“阿禾,你爹跟星伯伯走得近,他有沒有說過,星伯伯養過狐狸?”
阿禾想了想,拍着大腿:“說了!我爹說,星伯伯年輕時救過只受傷的白狐,養在山洞裏,後來放歸山林了,那狐狸總在洞口等着,跟通人性似的!”
原來如此。
那只白狐,是星父救過的狐狸。它跟着我,護着我,不是因爲我是“星九躍”,而是因爲它記得星父的氣息,把這份守護,延續到了他兒子身上。
我捏着那張藥方,指尖微微發顫。十年的時光,兩代人的羈絆,竟被一只狐狸默默記着,守着。
“姐夫,你怎麼了?”阿禾見我發呆,拉了拉我的袖子。
“沒事。”我把藥方折好,放進懷裏,“替我謝謝爹。”
阿禾咧嘴笑了,又嘰嘰喳喳地說起部族的事,說誰的陷阱套住了雪兔,說誰的婆娘生了娃,說族長要教孩子們認草藥,讓我也去幫忙。
“好。”我笑着點頭。
等阿禾走了,我拿起那把修好的弓箭,往山坳走去。白狐的墳就在鹽母洞不遠處,我想去看看那叢新草。
秋末的風帶着涼意,吹得枯草“沙沙”響。遠遠地,就看見墳前蹲着個小小的身影,正往土裏埋着什麼。
是蒙小玉。
她穿着件新做的靛藍布裙,手裏拿着個陶碗,裏面盛着些碎肉。見我來了,她站起身,臉上沾着點泥:“我給它帶了點鹿肉,阿禾說它以前總偷部族的肉吃。”
我走過去,看見墳上果然長出了叢嫩草,綠油油的,在枯黃的山坡上格外顯眼。
“它收到了。”我輕聲說。
蒙小玉笑了,眼裏的光比天上的太陽還亮。她拉着我的手,往鹽母洞走去:“帶你看看族長新修的石門,可結實了。”
石門上的“令”字被打磨光滑,旁邊刻上了只展翅的雄鷹,是族長讓人刻的,說要讓星家的守護,永遠留在這兒。
我摸着冰涼的石門,忽然覺得,那些穿越而來的惶恐、對陌生世界的抗拒,都在這一天天的煙火裏,慢慢淡了。
或許我永遠成不了真正的星九躍,但我可以帶着他的名字,守着他的部族,愛着他的娘子,把這黑石嶺的日子,好好過下去。
“走吧,該回去做晚飯了。”蒙小玉拽了拽我的袖子,“我醃了野豬肉,今晚給你做烤肉。”
“好。”
夕陽把我們的影子拉得很長,交疊在一起,像是再也分不開。遠處的山林裏,傳來幾聲清脆的狐鳴,像是在應和着什麼。
我知道,這不是結束,是新生。
屬於星九躍的新生,也是屬於我的。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