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驅散了山間最後的薄霧,將千戶苗寨從沉睡中喚醒。不同於吊腳樓裏的靜謐,寨子中心的市集早已人聲鼎沸,如同一個驟然沸騰的鍋。今天是附近幾個寨子共同的趕集日,空氣中彌漫着一種鮮活、粗獷、充滿生命力的喧囂。
蘇暖站在吊腳樓的回廊上,望着下方蜿蜒石路上涌動的人潮,心中有些猶豫。她需要補充一些繪畫的顏料和紙張,市集上或許能找到。但帶着阿骨一起去……經過昨天他失控摔碎杯子的事件,她心裏不免有些打鼓。他看起來依舊脆弱,寨市環境嘈雜,人員復雜,她擔心他會不適,更擔心……他那深藏不露的另一面,會在這種場合下被意外觸發。
“暖暖姐,”阿骨不知何時來到了她身後,聲音帶着一絲小心翼翼的期盼,“今天……好像很熱鬧。”
蘇暖回過頭。他已經換上了她給他找來的、寨子裏年輕人常穿的靛藍色土布衣褲,雖然簡單,卻越發襯得他膚白如玉,眉眼如畫。他安靜地站在那裏,眼神清澈,帶着對未知外界的好奇,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依賴,仿佛一只渴望走出巢穴又膽怯不安的雛鳥。
昨天那瞬間的凌厲和失控,仿佛只是她的一場噩夢。
蘇暖的心軟了下來。或許,帶他出去走走,接觸一下正常的人間煙火,對他恢復記憶、穩定情緒也有好處?總是將他拘在吊腳樓裏,反而會讓他更加敏感和不安。
“嗯,是趕集。”蘇暖笑了笑,盡量讓自己的語氣顯得輕鬆,“我要去買點東西,你想一起去看看嗎?”
阿骨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像落入了星辰。他用力地點了點頭,臉上綻開一個純粹而欣喜的笑容:“想!”
那笑容太過幹淨,瞬間沖散了蘇暖心中最後的疑慮。她伸出手,很自然地想去拉他的手,像帶着一個怕走丟的孩子。然而,在她的指尖即將觸碰到他的瞬間,阿骨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隨即,他像是下意識地、飛快地伸出手,主動握住了她的手腕。
不是手掌相握,而是用一種略顯古怪的、帶着某種克制意味的姿勢,圈住了她的手腕。
他的指尖微涼,力道卻不容置疑。
蘇暖愣了一下,低頭看了看自己被圈住的手腕,又抬頭看向阿骨。
阿骨似乎也意識到了自己動作的突兀,臉上迅速浮起一層薄紅,眼神閃爍,帶着窘迫和慌亂,連忙鬆開了手,小聲囁嚅道:“對……對不起,暖暖姐,我……”
他低下頭,像個做錯事的孩子。
蘇暖看着他這副模樣,心中那點異樣感瞬間被好笑和無奈取代。看來他還是太緊張了。她不再試圖去拉他,只是溫和地說:“沒事,跟緊我就好。”
踏入寨市,仿佛瞬間被卷入了一個由聲音、色彩和氣味構成的旋渦。
青石板路兩側,密密麻麻地支着各式各樣的攤子。苗家阿婆坐在小凳上,面前鋪着藍印花布,上面擺着手工繡制的荷包、腰帶、鞋墊,五彩絲線在陽光下閃爍着細膩的光澤;壯實的苗家漢子吆喝着剛出窯的陶器,粗獷的造型帶着泥土的樸拙氣息;活禽區傳來雞鴨鵝的聒噪和特有的腥膻味;蔬菜瓜果攤上,帶着露水的新鮮野菜、紅豔的辣椒、飽滿的玉米堆成了小山……
空氣中混雜着酸湯魚的酸辣、烤糍粑的焦香、草藥攤的清苦、牲畜的體味以及人群中汗水的味道,濃鬱、直接,撲面而來,沖擊着每一個感官。
蘇暖下意識地深吸了一口氣,這就是她最初想要尋找的、鮮活的生命力。她側頭看向身邊的阿骨。
他緊跟在她身側,幾乎寸步不離。面對這嘈雜的環境,他顯得有些拘謹和無所適從,那雙清澈的眼睛裏帶着明顯的好奇,卻也有一絲隱藏得很好的……疏離?甚至是……一絲極淡的審視?
他似乎在觀察,觀察這喧鬧的集市,觀察每一個從他們身邊經過的人。他的目光偶爾會在某些售賣草藥的攤位上停留片刻,偶爾會掠過一些苗人身上佩戴的、造型古老的銀飾,眼底深處會閃過一絲極快、難以捕捉的了然。
蘇暖只當他是失憶後對陌生環境的本能警惕,並未深想。她盡量放慢腳步,指着一些有趣的物件或食物給他看,耐心地解釋。
“那是打糍粑,用木槌把蒸熟的糯米打爛,很好吃的。”
“那是苗銀,上面的圖案都有古老的寓意。”
“你看那些背簍,是不是很能裝東西?”
阿骨安靜地聽着,偶爾點點頭,問一兩個簡單的問題,聲音輕柔,帶着恰到好處的懵懂。他乖巧地跟在蘇暖身邊,像一道沉默而美麗的影子,引得不少路過的苗家姑娘偷偷側目,竊竊私語,臉上飛起紅霞。
蘇暖心中莫名地生出一種微妙的滿足感,仿佛在向人展示自己精心呵護的、獨一無二的珍寶。這種被依賴、被需要的感覺,讓她暫時忘卻了那些潛藏的危險和疑慮。
然而,這片看似平和熱鬧的煙火氣下,暗流終究還是涌動了。
在一個相對擁擠的拐角處,蘇暖正專注地看着一個阿婆攤子上的繡片,沒留意到身後。一個流裏流氣、穿着花襯衫、頭發抹得油亮的年輕男人,故意用肩膀重重地撞了她一下。
“哎喲!”蘇暖猝不及防,被撞得一個趔趄,手中的帆布包差點脫手。
那男人非但沒有道歉,反而嬉皮笑臉地湊上來,一股劣質煙草和酒精混合的氣味撲面而來:“小妹兒,一個人逛集市啊?長得這麼水靈,哥哥帶你玩玩唄?”他說着,鹹豬手就肆無忌憚地朝着蘇暖的臉頰摸來。
另外兩個同樣打扮流氣的同夥也圍了上來,發出不懷好意的哄笑,形成了一個半包圍圈,將蘇暖堵在了中間。
周圍的人群瞬間安靜了一些,不少人投來厭惡或畏懼的目光,卻沒有人敢上前制止。這幾個顯然是附近有名的地痞無賴。
蘇暖的心猛地一沉,強烈的惡心和恐懼感攫住了她。她下意識地後退,脊背抵住了冰冷的牆壁,厲聲道:“你們想幹什麼?滾開!”
“喲,脾氣還挺辣!”花襯衫男人笑得更加猥瑣,手不但沒收回,反而更快地伸了過來,“哥哥就喜歡辣的……”
就在那只肮髒的手即將觸碰到蘇暖臉頰的瞬間——
一直安靜站在蘇暖側後方的阿骨,動了。
他的動作快得幾乎超出了人眼捕捉的極限,仿佛只是微微向前挪了半步,恰好擋在了蘇暖與那混混之間,身形依舊帶着那股揮之不去的單薄感。
他沒有說話,甚至沒有看那個花襯衫男人一眼。他的目光,落在了蘇暖因爲憤怒和恐懼而微微發白的臉上。
然而,就在他挪動腳步的同一時刻,那個花襯衫男人的動作,驟然僵住了!
他的手停在半空,距離阿骨的後背還有幾寸遠,臉上的淫笑凝固,轉而變成了一種極其古怪的、扭曲的表情。他的眼睛猛地瞪大,瞳孔收縮,像是看到了什麼極端恐怖的東西。
緊接着,令人瞠目結舌的一幕發生了。
“嗷——!”
花襯衫男人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淒厲慘叫,猛地收回手,雙手瘋狂地在自己身上抓撓起來,尤其是褲襠位置。他一邊抓撓,一邊像只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原地蹦跳,表情痛苦不堪,嘴裏發出含糊不清的嚎叫。
“癢!好癢!有蟲!有蟲子在咬我!!”
他的動作幅度極大,涕淚橫流,毫無形象可言。他開始不顧一切地撕扯自己的衣服,花襯衫被扯開,露出胸膛,上面赫然浮現出大片大片的、如同被無數蚊蟲叮咬過的紅疹,看起來恐怖又惡心。
他的兩個同夥都嚇傻了,目瞪口呆地看着老大突然發瘋。
周圍的人群也一片譁然,紛紛後退,指指點點,臉上滿是驚疑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幸災樂禍。
“老大!你怎麼了?”
“中邪了?!”
兩個同夥試圖上前按住他,卻被花襯衫男人瘋狂地揮舞手臂打開。
“滾開!別碰我!癢死了!救我!!”他像個真正的瘋子一樣,在集市上橫沖直撞,撞翻了好幾個攤位,瓜果蔬菜滾落一地,引來一片驚叫和罵聲。
最終,他在衆目睽睽之下,竟然一邊慘叫着,一邊開始不顧廉恥地撕扯自己的褲子,似乎那難以忍受的奇癢來自於最私密的部位!
場面徹底失控,混亂不堪。
自始至終,阿骨都背對着那片混亂。
他仿佛對身後發生的驚天動地的變故一無所知。他的全部注意力,似乎都集中在蘇暖身上。
他微微側過身,用自己的身體,爲蘇暖隔絕了那不堪入目的場景。他伸出手,不是圈住她的手腕,而是輕輕握住了她因爲緊張而攥緊的拳頭。
他的手掌依舊微涼,卻帶着一種奇異的、安撫人心的力量。
“暖暖姐,沒事了。”他低聲說,聲音輕柔得像一片羽毛,拂過蘇暖耳畔,“我們走吧。”
他的眼神清澈見底,帶着關切和後怕,仿佛剛才那個混混的突然發瘋,真的與他毫無關系,他只是個被意外驚嚇到的、無辜的旁觀者。
蘇暖的心髒還在狂跳,大腦一片空白。她看着阿骨近在咫尺的、寫滿擔憂的俊美面容,又越過他的肩膀,看向集市中央那場仍在持續、引得雞飛狗跳的鬧劇。
花襯衫男人已經被聞訊趕來的寨老和幾個壯碩的苗家漢子強行按住,但他依舊在歇斯底裏地掙扎、嚎叫,狀若癲狂。
是巧合嗎?
怎麼可能這麼巧?
就在那混混要碰到她的瞬間,突然就……?
她猛地想起昨夜房間裏幽藍的光點,想起月下他御蠱的身影,想起他對她傷口異乎尋常的反應……
一個冰冷的事實,如同毒蛇,驟然纏上了她的心髒,讓她遍體生寒。
不是巧合。
是他做的。
是他,用她無法理解、無法察覺的方式,讓那個騷擾她的混混,在衆目睽睽之下,承受了如此詭異而屈辱的懲罰!
她抬眼看着阿骨。他依舊是一副純淨無害、需要她保護的模樣。可在這副皮囊之下,隱藏着的,是一個擁有可怕力量、並且會毫不猶豫、用這種近乎殘忍的手段維護……或者說,宣示主權(?)的存在。
他是在保護她,沒錯。
但這保護的方式,卻透着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冰冷的占有欲和掌控力。
他不允許任何人觸碰他的“所有物”。哪怕只是意圖不軌的輕微冒犯,也會招致如此狠厲、如此不留情面的報復。
那如果……是她自己想要離開呢?
這個念頭如同冰錐,刺得蘇暖一個激靈。她下意識地想要抽回被阿骨握住的手。
阿骨似乎察覺到了她的退縮。他握着她的力道,幾不可察地收緊了一瞬,那力道帶着一種不容拒絕的意味,雖然很快又放鬆下來,恢復了輕柔。
他的目光依舊清澈,甚至帶着一絲疑惑,仿佛在問:“暖暖姐,怎麼了?”
蘇暖看着他那雙無辜的眼睛,喉嚨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了,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漫上心頭,比之前被混混騷擾時,更甚。
她終於清晰地認識到,自己撿回來的,不僅僅是一個身份成謎的失憶少年,更是一個……行走在人間的、擁有絕對力量並且界限感模糊的……神祇或者惡魔。
而他,似乎已經將她,劃入了他的領地。
回去的路上,兩人都很沉默。
集市上的喧囂被遠遠拋在身後,山間的寂靜重新包裹了他們。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投下斑駁的光影,鳥鳴聲清脆悅耳,一切似乎都恢復了之前的寧靜美好。
但蘇暖知道,有什麼東西,已經不一樣了。
她默默地走在前面,阿骨依舊安靜地跟在她身後半步的距離。她沒有再試圖去拉他,他也沒有再主動靠近。
她的腦海中,反復回放着集市上那詭異的一幕,回放着阿骨那雙清澈卻深不見底的眼睛。
他到底是什麼?
他留在她身邊,真的只是爲了尋求一個暫時的庇護所嗎?
他那強大的力量,究竟從何而來?極限又在哪裏?
今天他可以用這種方式懲罰一個混混,明天,如果她觸怒了他,或者試圖離開他,他會用什麼方式來對待她?
一個個問題,沉甸甸地壓在她的心上,讓她幾乎喘不過氣。
她最初來到苗疆,是爲了尋找那原始粗獷的、充滿生命力的“靈”。她以爲那存在於山水之間,存在於淳樸的民風裏。
可現在,她找到了。
這“靈”就活生生地走在她身後,擁有着驚心動魄的美麗,也蘊含着令人膽寒的神秘與力量。他本身就是這苗疆最極致、最不可捉摸的“靈”的化身。
只是,這“靈”的危險程度,遠遠超出了她的想象,甚至可能……會將她徹底吞噬。
她該怎麼辦?
逃離嗎?她有機會嗎?她能逃得出一個能御使無形蠱蟲、手段莫測的存在的掌心嗎?
留下嗎?繼續沉浸在這虛假的溫情與日益加深的恐懼交織的網裏,等待着未知的結局?
走到吊腳樓下,蘇暖停住腳步,抬起頭,望着這座她暫時棲身的小樓。它曾經是她尋找靈感的避風港,此刻,卻像一座華麗而危險的牢籠。
阿骨也停了下來,站在她身邊,微微側頭看着她。陽光照在他完美的側臉上,投下柔和的陰影。他輕聲開口,打破了沉默,聲音裏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忐忑:
“暖暖姐……我是不是……又做錯什麼了?”
蘇暖轉過頭,對上他那雙氤氳着水汽、寫滿了不安和依賴的眸子。
那一刻,集市上混混淒厲的慘叫聲,與眼前少年純淨無辜的眼神,在她腦海中形成了極其詭異的對比和撕裂感。
她張了張嘴,最終,只是疲憊地搖了搖頭,聲音幹澀:
“沒有。我們……回家吧。”
她率先踏上了吱呀作響的木樓梯。
阿骨跟在她身後,看着她略顯單薄和沉重的背影,眼底深處,那抹屬於凌墨的、冰冷而篤定的光芒,一閃而逝。
集市的風波,像一顆投入湖面的石子,蕩開的漣漪,正在悄無聲息地,改變着一切。
歸途的盡頭,不是安寧,而是更深、更濃的迷惘,與一場早已注定、無法逃脫的宿命糾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