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陽光蒼白無力,像一層薄薄的錫紙貼在鉛灰色的天空上。寒風掠過空曠的田野,卷起幹燥的塵土和殘留的麥茬,發出尖利的呼嘯。通往縣道的土路凍得硬邦邦,踩上去硌得腳底板生疼。
梁小燕背着那個小小的、裝着全部家當和過往秘密的舊包袱,腳步匆匆。冰冷的空氣吸入肺腑,帶着刺骨的寒意,卻讓她混沌的頭腦異常清醒。每一步踏在凍土上發出的脆響,都像是掙脫枷鎖的鼓點。她不敢回頭,生怕一回頭就看到梁建國那張陰沉的臉或者張秀英哀泣追來的身影。自由的氣息近在咫尺——只要走到縣道,搭上那趟每天只有一班的破舊城鄉小巴,就能徹底離開梁家溝這個巨大的牢籠!
然而,就在她快要走出村口那片光禿禿的楊樹林時,一種揮之不去的不安感,如同冰涼的蛛絲,悄然纏上了她的後頸。
她猛地停下腳步,屏住呼吸,側耳傾聽。除了風聲,似乎……還有另一種聲音?一種刻意放輕、卻又因爲笨拙而無法完全隱藏的腳步聲,夾雜在風卷枯葉的沙沙聲中,從她身後不遠的地方傳來!
心髒驟然縮緊!梁小燕沒有立刻回頭,而是裝作整理包袱帶子,身體不着痕跡地向後側了側。眼角的餘光如同冰冷的探針,迅速掃過身後空曠的田野和光禿禿的樹幹。
就在她身後大約五六十米開外,一個穿着臃腫舊棉襖、戴着狗皮帽子的高大身影,正笨拙地躲在一棵粗大的楊樹後面!那人似乎也察覺到自己可能被發現了,猛地縮回了探出的半個身子,動作慌亂,帶得樹上的枯枝都晃動了幾下!
王小虎!
那個憨厚、執着、被兩家父母強行塞給她的王小虎!
一股巨大的恐慌瞬間攫住了梁小燕!他怎麼會在這裏?!他跟蹤她?!是梁建國指使的?還是他自己不死心?!
她強迫自己鎮定下來,繼續若無其事地往前走,腳步卻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身後那刻意放輕卻又無法完全消除的腳步聲,果然也加快了!像甩不掉的影子,緊緊黏在她身後!
不能被他追上!絕不能!一旦被他抓住拖回去,等待她的將是梁建國更嚴密的看守!那個被鎖在門內、面對醉漢的絕望夜晚瞬間浮現在眼前,讓她渾身發冷!
梁小燕的腦子飛快轉動。硬跑?王小虎人高馬大,力氣驚人,又是土生土長的莊稼漢,在空曠的田野裏,她根本跑不過他!呼救?這荒郊野外,誰會幫她?說不定引來的還是梁家溝的人!
怎麼辦?怎麼辦?!
她的目光如同雷達般掃視着周圍的環境。收割後的麥田一片空曠,毫無遮擋。只有遠處靠近鄰村地界的地方,孤零零地矗立着一個巨大的、圓柱形的建築——那是生產隊時期遺留下來的舊糧倉!紅磚砌成,像個巨大的碉堡,倉頂是圓錐形的草頂,已經破敗不堪。糧倉大門緊閉,旁邊似乎還有個堆放雜物的小偏房。
糧倉!
那裏空間巨大,結構復雜,堆滿了陳年谷物和雜物,是最好的藏身之處!只要能躲進去,拖到王小虎找不到她離開,或者拖到小巴車來!
沒有絲毫猶豫!梁小燕猛地偏離了土路,像一只受驚的兔子,朝着那座巨大的舊糧倉發足狂奔!凍僵的雙腿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力量,沉重的包袱拍打着她的後背!
“小燕妹子!你等等!你去哪兒?!”身後傳來王小虎焦急的喊聲!聲音在空曠的田野裏顯得格外清晰!他顯然沒料到她會突然跑向糧倉,愣了一下,隨即也撒開腿追了上來!沉重的腳步聲咚咚咚地砸在凍土上,帶着一種勢在必得的蠻力!
距離在迅速縮短!梁小燕甚至能聽到身後王小虎粗重的喘息聲!糧倉那斑駁的紅磚牆越來越近,像一座沉默的、唯一的希望堡壘!
她沖到糧倉巨大的、厚重的木門前!門被一把生鏽的大鐵鎖鎖着!旁邊的雜物間小門倒是虛掩着!
梁小燕想也沒想,猛地撞開那扇虛掩的、布滿灰塵的小木門,一頭扎了進去!反手就想把門關上!
“小燕!別跑!”王小虎已經追到了門口!一只穿着破舊黃膠鞋的大腳猛地伸過來,死死卡在了門縫裏!厚重的木門撞在他的腳踝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啊!”王小虎痛呼一聲,卻沒有縮回腳!反而借着門被撞開的力道,半個身子都擠了進來!一股濃烈的汗味和莊稼漢的氣息撲面而來!
雜物間裏堆滿了破爛的農具、廢棄的麻袋、散落的草繩,光線極其昏暗。梁小燕被他擠得一個趔趄,差點摔倒!她驚恐地尖叫起來:“滾開!王小虎!你放開我!”
“我不放!”王小虎也急了,黝黑的臉上滿是執拗和受傷,“小燕妹子!你聽我說!你剛走,你爹娘就覺得不安全,現在都在找你,你爹娘都急瘋了!跟我回去!有啥話咱好好說!別一個人去城裏了!城裏多亂啊!你一個姑娘家……”他一邊語無倫次地喊着,一邊伸手就要來抓梁小燕的胳膊!
梁小燕像被毒蛇咬到一樣,猛地向後躲閃!腳下絆到一根橫在地上的破木杴柄,身體失去平衡,重重向後摔去!後背撞在一個硬物上,疼得她眼前發黑!
“小燕!”王小虎嚇了一跳,下意識地想上前扶她。
就在這電光火石的瞬間!梁小燕借着摔倒的力道,看清了撞到的東西——是雜物間通往裏側巨大糧倉主倉的一道低矮的、被雜物半掩着的拱形小門!那門似乎只是虛掩着,沒有上鎖!
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梁小燕根本顧不上疼痛,手腳並用,像只靈活的狸貓,猛地從那道低矮的拱門鑽了進去!然後反手用盡全身力氣,“砰”地一聲將那道厚重的木門死死關上!門內側有一個簡陋的木插銷,她毫不猶豫地插了上去!
“咔噠!”
插銷落下的聲音,在死寂的巨大空間裏格外清晰!
“小燕!小燕妹子!你開門!開門啊!”門外立刻傳來王小虎焦急的拍門聲和呼喊聲,木門被他拍得砰砰作響,灰塵簌簌落下。“裏面危險!快出來!我不抓你!咱好好說話行不行?”
梁小燕背靠着冰冷的、厚重的木門,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心髒狂跳得幾乎要從嗓子眼裏蹦出來!汗水混合着灰塵,黏膩地貼在額頭上。門外王小虎的呼喊和拍門聲如同擂鼓,震得她耳膜嗡嗡作響。她死死咬着下唇,不發一言,只是用單薄的身體死死抵住門板。
拍門聲持續了好一陣,王小虎似乎也累了,或者覺得這樣喊沒用。拍門聲停了下來,門外傳來他煩躁的踱步聲和沉重的喘息。
“小燕……你……你咋這麼犟呢……”王小虎的聲音隔着門板傳來,帶着濃濃的無奈和受傷,“城裏……城裏有啥好的?你去了能幹啥?你爹娘……他們對你是真好啊……你……你咋能說跑就跑呢……那婚書……撕了就撕了……咱……咱再慢慢處不行嗎……”
他的聲音絮絮叨叨,充滿了莊稼漢的質樸。梁小燕閉着眼,背靠着冰冷的門板,只覺得每一句話都像鞭子抽在她心上。不是恨,而是一種深深的悲哀。他們活在兩個無法溝通的世界。
門外安靜了一會兒。突然,王小虎的聲音再次響起,帶着一絲試探:“小燕……你不出來……我……我可去找建國叔了啊!他……他有鑰匙!”
鑰匙?!
梁小燕的心猛地沉到谷底!如果梁建國拿着鑰匙趕來……後果不堪設想!
巨大的恐慌瞬間攫住了她!她不能再待在這裏!必須立刻離開這個被堵死的入口!
她猛地轉過身,背離開門板。
主糧倉內部的空間大得驚人,像一個幽深的、沒有盡頭的洞穴。空氣裏彌漫着濃重的、令人作嘔的陳年谷物黴味、灰塵味和老鼠糞便的騷臭。高高的倉頂隱沒在黑暗中,只有幾縷慘淡的光線,從牆壁高處幾個狹小的通風口射進來,形成幾道斜斜的光柱。光柱裏,無數細小的塵埃像有生命般瘋狂飛舞。
借着這微弱的光線,梁小燕勉強看清了眼前的景象。腳下是厚厚一層鬆軟的、如同沼澤般的陳年谷殼和灰塵,踩上去深一腳淺一腳,發出“噗噗”的悶響。巨大的、積滿厚灰的糧囤像沉默的怪獸,一個挨着一個,一直延伸到黑暗深處。角落裏堆着更多破爛的麻袋、廢棄的木頭架子,影影綽綽,如同鬼魅。
王小虎似乎真的離開了,門外徹底沒了聲音。死寂,如同沉重的黑幕,壓得人喘不過氣。
梁小燕抱着包袱,心髒在死寂中狂跳。她必須立刻找到另一個出口!或者……一個更深的、王小虎絕對找不到的藏身之處!
她不敢停留,深一腳淺一腳地朝着糧倉更深處、黑暗更濃重的地方摸索前進。谷殼淹沒到小腿肚,每一步都異常艱難,發出令人心慌的“沙沙”聲。濃烈的黴味和灰塵嗆得她忍不住想咳嗽,又死死捂住嘴,憋得滿臉通紅。
黑暗中,她感覺有什麼冰冷滑膩的東西蹭過她的腳踝!
“啊!”一聲壓抑的驚呼險些脫口而出!她猛地跳開,心髒幾乎停跳!是老鼠!黑暗中,能聽到窸窸窣窣的跑動聲和吱吱的叫聲,令人毛骨悚然。
她強忍着惡心和恐懼,繼續往裏走。光線越來越暗,幾乎伸手不見五指。她只能憑着感覺,摸索着冰涼的糧囤邊緣前進。
突然,她的腳踢到了一個硬物!身體失去平衡,向前撲倒!
“噗!”整個人重重摔進厚厚的谷殼堆裏!冰冷的、帶着黴味的谷殼瞬間淹沒了她半截身體!包袱也脫手掉在一邊!
梁小燕驚恐地掙扎着坐起來,顧不得滿身滿臉的灰塵谷殼,第一時間摸索着去找那個包袱!指尖觸碰到冰冷的鐵盒邊緣,她才稍稍鬆了口氣。她把包袱緊緊抱在懷裏,驚魂未定。
就在這時!
“吱呀——!!!”
一聲極其刺耳、令人牙酸的金屬摩擦聲,如同鬼哭般,猛地撕裂了糧倉死寂的黑暗!
是那道主糧倉大門被打開的聲音!沉重的門軸因爲久未使用而發出的痛苦呻吟,在巨大的空間裏回蕩,震耳欲聾!
一道強烈刺眼的光柱猛地從大門口射了進來!瞬間驅散了門口區域的黑暗!光柱裏,一個高大、背光的身影,如同地獄裏走出的惡魔,堵在了唯一的出口處!
緊接着,王小虎那帶着喘息的、洪亮又焦急的聲音,如同驚雷般在整個糧倉炸響:
“建國叔!就在裏面!雜物間那個小門!她把自己反鎖在裏頭了!”
梁建國來了!
他果然有鑰匙!
梁小燕瞬間如墜冰窟!巨大的恐懼像冰冷的巨手,死死扼住了她的喉嚨!她死死抱着包袱,蜷縮在冰冷的谷殼堆裏,身體因爲極度的恐懼而無法抑制地劇烈顫抖起來。黑暗成了她唯一的屏障,卻也像一個巨大的墳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