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花會的餘波在東宮內外緩緩蕩漾。沈清弦那篇別出心裁的《牡丹賦》連同皇後娘娘的賞賜，讓她徹底擺脫了“怯懦庶女”的單一形象。雖不至於立刻改變她的核心處境，但至少，投向她的目光中，輕蔑少了，探究多了。一些低位份的承徽、奉儀前來請安時，態度也恭敬了幾分。
沈清弦依舊深居簡出，維持着病後靜養的姿態，但暗地裏的動作並未停歇。春杏和秋螢被她不動聲色地安排到了更貼近殿內的地方當值，一個負責整理書閣，一個負責傳遞與外界的簡單消息。兩個小丫頭感念恩德，又見識了主子在花會上的手段，做事愈發小心勤勉。
這日，雲弈依例前來請脈。
他依舊是一身素淨太醫袍，藥箱提在手中，步履從容。進入內殿，行禮，鋪上絲帕，搭上脈搏，一切如常。
殿內靜謐，只有熏籠裏百合香嫋嫋升騰。
“娘娘脈象平和了許多，寒氣已祛大半，只是憂思過重，肝氣略有鬱結，還需寬心靜養爲宜。”雲弈收回手，聲音清潤平和。
“有勞雲太醫。”沈清弦微微頷首，示意小蓮看茶。她沒有像往常一樣讓雲弈立刻離開，而是狀似無意地問道：“雲太醫年紀輕輕，醫術便如此精湛，不知師承何處？”
雲弈接過茶盞，並未飲用，只是捧在手中，聞言抬眼看了沈清弦一眼，目光平靜無波：“微臣自幼在神醫谷學藝，蒙谷主不棄，收入門下，略通岐黃罷了。”
神醫谷。沈清弦在原主零碎的記憶裏搜尋到這個名稱，似乎是一個超然物外、醫術通玄的神秘之地，在民間聲望極高，甚至皇室也對其禮遇有加。
“原來如此。”沈清弦露出恰到好處的欽佩，“神醫谷大名，如雷貫耳。不知雲太醫入太醫署多久了？”
“三年。”雲弈回答得簡潔。
“三年便能得殿下信重，常駐東宮，雲太醫果然非凡。”沈清弦話鋒微轉，語氣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悵然，“這深宮重重，人心難測，有時一場風寒，一次意外，都可能……唉，本宮如今，只覺這身子骨，經不起太多折騰了。”
她在試探，也在示弱。點出宮闈險惡，表達自身處境艱難，看對方反應。
雲弈捧着茶杯的手頓了頓，抬眸看向沈清弦。他那雙清澈的眸子仿佛能洞穿人心，卻並不令人感到咄咄逼人。他沉默了片刻，方才緩緩開口：“娘娘鳳體關乎國本，自當珍重。宮中雖……復雜，但謹守本心，明辨是非，亦能保得平安。”
他沒有接“人心難測”的話茬，也沒有對“意外”發表看法，只是給出了一個看似官方，實則隱含提醒的回答——謹守本心，明辨是非。
沈清弦心中微動。這話，更像是一種善意的提醒，而非純粹的敷衍。
她決定再進一步。
“雲太醫所言極是。”她輕輕嘆息一聲，“只是有時，樹欲靜而風不止。譬如前日落水，若非本宮運氣好些，又恰有雲太醫妙手回春，恐怕……”她適時停住，目光落在雲弈臉上，帶着一絲後怕與……探究。
雲弈神色不變，只是將茶盞輕輕放回桌上，發出細微的磕碰聲。
“娘娘洪福齊天。”他語氣依舊平穩，“微臣職責所在，自當盡力。至於其他……微臣只是一介醫者，職責便是治病救人，娘娘鳳體安康，便是東宮之福。”
他再次劃清了界限。他是醫者，只負責治病，不參與是非。
沈清弦並不氣餒。能在蕭景玄眼皮底下保持這種超然姿態，本身就說明雲弈不簡單。他不願明確站隊，是情理之中。但只要他不偏向林婉兒，對自己抱有基本的醫者仁心和一絲善意，就足夠了。
“是本宮多言了。”沈清弦從善如流，不再繼續那個危險的話題，轉而道：“說起來，本宮近日翻閱醫書，見有記載以艾草、菖蒲等物制成香囊，有安神驅蚊之效，不知雲太醫以爲如何？”
她開始談論純粹的醫術問題，姿態放鬆，仿佛剛才的試探從未發生。
雲弈似乎也鬆了口氣，專業的領域讓他更爲自如：“娘娘所言不差。艾草溫經止血，散寒止痛；菖蒲化溼開胃，開竅豁痰。二者合用，確有益處。只是娘娘體質偏虛，艾草用量需酌情減少，可適當加入合歡皮、夜交藤，增其安神之效。”
“原來如此，受教了。”沈清弦認真記下，隨即像是想起什麼，吩咐小蓮：“去將本宮前日得的那匣子上等丹參取來。”
小蓮依言取來一個精致的木匣。
沈清弦將木匣推向雲弈，語氣誠懇：“雲太醫幾次三番爲本宮診治，勞心費力，區區薄禮，不成敬意。聽聞神醫谷常需各類藥材鑽研，這丹參品質尚可，或許對雲太醫有些用處。”
這不是賄賂，更像是一種基於“學術交流”的贈禮，姿態放得低，理由也給得恰當。
雲弈看着那匣丹參，沒有立刻推拒，沉吟片刻，方才拱手道：“娘娘厚賜，本不應辭。只是太醫署有規……”
“雲太醫不必多慮，”沈清弦打斷他，笑容溫和，“這並非太醫署份例，乃是本宮私庫所出，贈與雲太醫個人，用於醫藥鑽研，並無他意。若雲太醫覺得不妥，便當是本宮存放在你那裏，日後若有需要，再向你討教一二便是。”
她的話滴水不漏，既全了規矩，又表達了誠意。
雲弈看着她清澈而堅定的眼神，知道再推拒反而顯得矯情。他略一思忖，終是雙手接過木匣：“如此……微臣謝娘娘賞賜。娘娘日後若有醫藥上的疑問，微臣定當知無不言。”
“有勞雲太醫。”沈清弦含笑點頭。
她知道，這只是一個開始。用一匣丹參，換一個“醫藥疑問可諮詢”的承諾，以及一個未來可能進一步接觸的由頭，這筆“投資”很劃算。
雲弈提着藥箱和木匣離開了。他走出殿門，回頭望了一眼那懸掛着“毓慶宮”匾額的殿宇，目光復雜。這位太子妃，比他想象的更聰明，也更懂得如何在不越界的情況下，爲自己爭取喘息的空間。
殿內，小蓮有些不解：“娘娘，雲太醫他……似乎並不想卷入是非，爲何還要……”
沈清弦摩挲着腕上的翡翠手串，眼神幽深：“小蓮，在這宮裏，不是朋友，未必就是敵人。雲弈身份特殊，醫術高超，又與各方勢力看似無涉。只要他保持中立，在關鍵時刻能秉持醫者之心，對我說一句真話，或者……在有人想用醫藥手段害我時，能提前察覺一絲端倪，便值了。”
她不需要雲弈爲她沖鋒陷陣，只需要他作爲一個“專業人士”的良知和底線。這，就是她目前能構建的最初級的“安全網”之一。
“秋螢。”沈清弦喚道。
“奴婢在。”秋螢應聲而入。
“之前讓你留意各宮用度及人員往來，尤其是林側妃宮中，可有什麼特別之處？”沈清弦問道。拉攏雲弈是長遠布局，眼前的威脅依然是林婉兒。
秋螢壓低聲音回道：“回娘娘，林側妃宮中用度一向奢靡，近日並無特別。只是……她宮裏的采買太監，前兩日與外廷一位姓王的典簿接觸似乎比往常頻繁了些，那王典簿……奴婢打聽過，似乎與吏部林尚書府上有些拐彎抹角的關系。”
吏部林尚書，林婉兒的父親。
沈清弦眼神一凜。林婉兒開始動用家族的力量了？她想做什麼？通過外廷插手東宮內務？還是……有更大的圖謀？
“繼續盯着，小心些，別打草驚蛇。”沈清弦吩咐道。
“是。”
看來，林婉兒經過花會受挫，並未收斂，反而動作更加隱秘。山雨欲來風滿樓。
沈清弦走到窗邊，看着庭院中在陽光下舒展的草木。她的勢力才剛剛萌芽，脆弱不堪。而對手，卻已開始調動更強大的力量。
她必須更快，更謹慎。
下一次風暴來臨之時，她能否憑借這初步織就的微弱網絡，再次安然度過？
答案，在未知的明天。但她知道，自己已無路可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