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皇莊巡查回宮後，沈清弦行事愈發謹慎。與江暮雲的聯絡轉爲更爲隱秘的單線方式，通過皇莊中一個被秋螢家族暗中掌控的佃戶作爲中轉站，所有信息皆用只有她和江暮雲能看懂的密語書寫，且定期更換密碼本。資金流轉則通過分散、多次、僞裝成不同用途的小額支出，再經由江暮雲在錢莊的渠道進行整合，幾乎抹去了一切可能追溯到東宮的痕跡。
她如同一個耐心的蜘蛛，在黑暗中悄然編織着自己的網絡。
然而，蕭景玄那日在官道上驚鴻一瞥的疑慮，並未輕易消散。他並未直接質問，沈清弦回宮後的表現也一如既往，忙於宮務，核查皇莊賬目，甚至主動向他匯報莊上試行新農具的進展，一切看似毫無破綻。
但這份過分的“正常”與“安分”，反而加深了蕭景玄的猜忌。他太了解這個女人的能力和野心，她絕不可能僅僅滿足於管理好東宮內務和幾處皇莊。
試探，在一種微妙的氣氛中來臨。
這日，蕭景玄難得地在晚膳時分來到了毓慶宮。他沒有提前通知，到來時，沈清弦正對着幾本厚厚的賬冊蹙眉思索，手邊還放着一碗只動了幾口的燕窩粥。
“參見殿下。”沈清弦連忙起身行禮，臉上適時地露出一絲恰到好處的驚訝與欣喜。
蕭景玄揮揮手，目光掃過書案上的賬冊和那碗粥，語氣平淡：“還在忙？”
“回殿下，只是核對一下皇莊秋賦的細目，確保無誤。”沈清弦溫聲答道，示意宮人撤下冷掉的粥，重新布膳。
膳間，兩人沉默地用着飯，只有銀箸偶爾碰觸碗碟的細微聲響。氣氛並不親密，反而帶着一種無形的張力。
用完膳，蕭景玄並未立刻離開，而是踱步到書案前，隨手拿起一本賬冊翻看。那是沈清弦整理的各處皇莊物資流動記錄，包括她以“布施”、“試驗”等名義調撥出去的少量藥材、糧種等物的去向，記錄清晰，用途明確，看不出任何問題。
“你倒是細心。”蕭景玄合上賬冊，狀似隨意地說道，“如今宮外時疫雖緩，但藥材價格似乎仍在高位徘徊。你之前布施藥材，倒是選了個好時機，既行了善舉，也未讓內帑吃虧。”
沈清弦心中警鈴大作！他果然注意到了藥材！而且，話中有話！
她穩住心神，面上露出幾分無奈的笑容：“殿下謬贊了。臣妾不過是碰巧罷了。當時只想着爲娘娘祈福，盡快將藥材送到百姓手中，哪裏懂得這些市價行情？還是後來聽采辦的公公提起，才知道如今藥材金貴。說來慚愧，倒是讓內務府多破費了些。”
她將自己撇得一幹二淨，塑造出一個只懂內帷、不諳外事的形象，並將“多花了錢”作爲佐證。
蕭景玄深邃的眸子看着她，不置可否，又拿起另一本冊子，是沈清弦記錄的皇莊嚐試引種新作物的筆記，上面還有她畫的幾種作物簡易圖形和生長記錄。
“這些也是從雜書上看的？”他指尖點着那圖形，語氣聽不出喜怒。
“是。”沈清弦點頭，“臣妾閒來無事，便喜歡翻看些前人筆記、地方志趣，看到有提及高產或耐寒的作物，便想着能否在莊子上試種一二，若僥幸成功，也能爲殿下分憂些許。”她再次強調“分憂”，將行爲動機歸結於對他的輔助。
蕭景玄沉默片刻，忽然話鋒一轉，語氣變得有些深沉：“清弦，你可知，身爲太子妃，一言一行皆關乎東宮體統，乃至孤的聲譽？”
來了。直接的警告。
沈清弦心頭發緊，面上卻愈發恭順，她起身，斂衽深深一禮：“臣妾謹記殿下教誨，從未敢忘。入東宮以來，臣妾時刻謹言慎行，克己復禮，唯恐行差踏錯，有負殿下與皇後娘娘厚望。若有不當之處，還請殿下明示，臣妾定當改過。”
她以退爲進，將問題拋回給蕭景玄。讓他“明示”，他難道能直接說“我懷疑你在宮外經營私產、結交外臣”嗎？在沒有確鑿證據的情況下，這本身就是一種猜忌，說出來反而落了下乘。
蕭景玄看着她低垂的、線條優美的脖頸，那副全然順從、毫無破綻的姿態，讓他心頭那股無名火更盛。他知道她在演戲，她也知道他知道，但雙方都默契地維持着表面的平靜。
這種無聲的較量，比直接的沖突更令人窒息。
“你明白就好。”最終，蕭景玄壓下翻涌的情緒，聲音恢復了一貫的冷冽，“做好你份內之事，宮中、莊上，皆是如此。至於宮外……非你該涉足之地，勿要多生事端。”
他劃下了明確的界限。
“臣妾遵命。”沈清弦恭敬應下，心中卻冷笑。份內之事？界限？這宮牆內外，何時有過真正的界限？若她真只安於“份內”，恐怕早已被林婉兒啃得骨頭都不剩。
蕭景玄深深看了她一眼，不再多言，轉身離去。那背影依舊挺拔孤傲，卻仿佛帶上了一絲難以言喻的疲憊與……警惕。
看着他消失在殿外的夜色中，沈清弦緩緩直起身，臉上的恭順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涼的冷靜。
小蓮擔憂地上前：“娘娘，殿下他……”
“他起疑了。”沈清弦走到窗邊，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但他沒有證據。”
這是最危險的時刻，也是機遇並存的時刻。蕭景玄的警惕，意味着她未來的行動必須更加滴水不漏。但同時，他的疑心也說明，她的所作所爲，已經真正觸動了他，讓他無法再像看待一個無足輕重的棋子那樣看待她。
“告訴秋螢，與江先生的聯系，暫停一段時間。所有資金流動，暫時凍結。”沈清弦果斷下令，“皇莊那邊，一切照舊，按部就班，不要有任何引人注目的舉動。”
“是。”小蓮連忙應下。
沈清弦知道，她需要蟄伏一段時間，讓蕭景玄的疑心慢慢淡化。但同時，她也不能完全停止。宮外的網絡剛剛搭建，一旦徹底斷開，前功盡棄。
她在黑暗中靜靜站立，大腦飛速運轉，思考着如何在蕭景玄的眼皮底下，繼續她那“不該涉足”的事業。
或許，她該換一種方式，一種更隱蔽，甚至能反過來利用蕭景玄疑心的方式？
一個大膽的計劃，在她腦海中漸漸成型。既然他懷疑她與宮外有染，那她何不……主動爲他“創造”一個可以監控的、看似重要的“目標”，來轉移他的視線，掩護真正的核心？
風險極大，但收益同樣誘人。
這盤棋，真是越來越有趣了。沈清弦的唇角，勾起一抹冰冷而銳利的弧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