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書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透過薄薄的衣物傳來寒意,夏川音鳴卻感覺不到。她像一尊被恐懼凍結的雕塑,蜷縮在高聳的書架陰影裏,懷裏緊緊抱着那本沉重的《東瀛魂器異聞考略》。鬆田陣平最後那冷硬不耐的“嘖”聲和疏離的背影,如同無形的冰錐,反復刺穿着她混亂的神經。
委屈。
這個陌生的、洶涌的情緒,如同沖破堤壩的洪水,在她恐懼的冰洋之下瘋狂奔涌,甚至暫時壓倒了純粹的恐慌。
爲什麼?憑什麼?
她只是想要一本書!她只是不小心差點摔倒!她什麼都沒做錯!爲什麼他要那樣看着她?爲什麼他的語氣那麼不耐煩?好像她是什麼麻煩的垃圾,避之不及!
一股強烈的酸澀沖上鼻尖,又被她死死壓了下去。她不能在這裏哭!絕對不能!她掙扎着,用盡全身力氣扶着書架站起來,雙腿還在微微發軟。她不敢再停留,抱着那本幾乎成了“恥辱柱”的古籍,低着頭,像逃離犯罪現場一樣,跌跌撞撞地沖出了珍本區,沖下了樓梯,沖出了圖書館巨大的玻璃門。午後的陽光刺眼,她卻感覺渾身冰冷。
一路狂奔回家,直到“砰”地一聲將世界關在門外,她才像被抽走了所有骨頭,癱軟在玄關的地板上。懷裏的古籍被她泄憤般狠狠扔到一邊,沉重的書冊滑出去老遠,發出沉悶的響聲。
她摘下眼鏡和口罩,大口喘息,臉頰因爲奔跑和羞憤而漲得通紅。肩膀被扶過的地方,那短暫的、帶着力量的觸感仿佛烙印般清晰,一遍遍提醒着她剛才的窘迫和那男人最後不耐的眼神。她恨恨地用袖子用力擦着肩膀,仿佛要擦掉什麼髒東西。
“拿本書也能把自己摔了?下次夠不着,找管理員。”
那冷淡的、帶着一絲嘲諷的聲音在腦海裏回放。每一個字都像小刀子。
“混蛋!”一個帶着哭腔的低罵終於沖破了喉嚨,細弱又憤怒。她抓起手邊的一個抱枕,狠狠砸向牆壁!無力感和委屈感像藤蔓一樣纏繞着她的心髒,讓她窒息。
她恨鬆田陣平那理所當然的高高在上!
她更恨自己!恨自己爲什麼那麼沒用!爲什麼在他面前永遠像個驚慌失措的小醜!爲什麼連一句反駁的話都說不出來!爲什麼那該死的社恐讓她連基本的尊嚴都保不住!
憤怒和委屈在胸腔裏翻騰、沖撞,找不到出口。她沖上二樓,把自己狠狠摔進音樂室柔軟的沙發裏,將臉埋進抱枕,身體因爲激烈的情緒而微微顫抖。
不知過了多久,激烈的情緒風暴漸漸平息,只剩下疲憊的餘燼和一片狼藉的心境。她抬起頭,目光空洞地落在房間中央那架黑色的三角鋼琴上。那是系統禮包裏的“雜物”之一,品質極好,她卻很少彈奏,總覺得鋼琴的聲音太過“公開”,不如吉他電貝斯那樣可以肆意宣泄。
但此刻,那光滑的黑色漆面像一塊沉默的磁石,吸引着她。
她站起身,像被無形的線牽引着,走到鋼琴前坐下。手指無意識地搭在冰涼的黑白琴鍵上。
沒有樂譜,沒有構思。只有胸腔裏那團尚未散盡的、混雜着恐懼、羞憤、委屈和無處發泄的憤怒的亂麻。
她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
指尖落下。
咚——
一個沉重的、帶着壓抑感的低音和弦在寂靜的房間裏炸開,如同她內心冰層碎裂的聲音。緊接着,一連串急促、混亂、帶着尖銳不和諧音的音符如同失控的激流,從她指尖傾瀉而出!它們瘋狂地撞擊着琴弦,發出刺耳的轟鳴,像是在控訴,在嘶吼,在宣泄着圖書館裏那無法言說的屈辱和憤怒!
音樂不再是溫柔的慰藉,而是化作了狂暴的武器。每一個重音都像是砸向鬆田陣平那冷漠眼神的拳頭,每一個高音都像是她無聲的尖叫。她完全沉浸在這片由噪音和憤怒構成的音浪裏,纖細的身體隨着激烈的彈奏而晃動,粉藍色的眼眸緊閉,眉頭緊鎖,仿佛在與無形的敵人搏鬥。
琴聲越來越快,越來越響,充滿了破壞性的張力,幾乎要將整個房間撕裂!隔音材料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就在這狂暴的音流即將達到頂峰、徹底失控的刹那——
她的指尖,鬼使神差地,輕輕按下了幾個截然不同的音符。
叮……咚……
清澈、空靈、帶着一絲脆弱感的高音單音,如同穿透暴風雨雲隙的幾縷微光,突兀卻又無比自然地嵌入了那片混亂的噪音之中。
這微小的轉折,像是一道閃電劈開了夏川音鳴混沌的腦海。
狂暴的宣泄驟然停頓。
她喘着氣,手指懸在琴鍵上方,微微顫抖。剛才那幾個清澈的音符,像是一滴冰水,落入了她沸騰的情緒熔爐。她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
憤怒的浪潮退去,露出了更深處的、被掩埋的疲憊和……那一絲在舊書店櫻花徽章事件後悄然滋生的、對那個男人的困惑?
圖書館裏,他扶住她時,手臂傳來的力量是真實的。他幫她抽出那本沉重的書,塞進她手裏的動作雖然強硬,卻也是……幫了她?還有舊書店,他還回了徽章……
這些碎片化的畫面,被剛才那幾個清澈的音符奇異地點亮,沖淡了最後那聲“嘖”帶來的冰冷。
一種極其復雜、難以言喻的感覺取代了純粹的憤怒和委屈。像是一團糾纏不清的亂線,有恐懼的黑色,有羞憤的紅色,有委屈的藍色,還有……一絲微弱到幾乎看不見的、困惑的灰色?她分不清,也理不清。
她沉默地坐了很久。然後,手指再次輕輕落下。
這一次,旋律不再狂暴。它變得緩慢、低沉,帶着一種沉重的思索和揮之不去的陰鬱感。音符在低音區徘徊,如同在幽暗的深海中潛行,充滿了不確定性和壓抑。偶爾,會穿插進幾個像剛才那樣清澈卻孤立的高音,如同黑暗中閃爍的、難以捕捉的微光,又像是她心底那點對鬆田陣平行爲的困惑,轉瞬即逝,很快又被低沉的主旋律吞沒。
她不再刻意宣泄,而是任由手指跟隨內心那片混亂的冰洋流淌。琴聲時而凝滯,如同凍結的冰面;時而涌動,如同冰層下洶涌的暗流;時而又插入幾聲突兀的、帶着金屬質感的冷硬和弦,象征着那個男人帶來的、無法忽視的壓迫感和最後那聲不耐的“嘖”。
整首曲子沒有名字,沒有明確的主題,只有一種彌漫的、冰冷而混亂的情緒氛圍。它真實地記錄了她此刻的心境——恐懼的堅冰並未融化,圖書館的沖突反而讓冰層更厚,但在那厚重的冰層之下,暗流涌動,混雜着憤怒、委屈、羞恥,以及一絲連她自己都無法定義、卻真實存在的,對鬆田陣平這個矛盾存在本身的……困惑。
最後一個音符帶着未盡的餘韻緩緩消散在空氣中。夏川音鳴疲憊地靠在鋼琴上,額頭抵着冰涼的琴蓋。發泄過後,內心那團亂麻似乎並沒有解開,反而更加沉重和迷茫。
她側過頭,目光落在書桌一角。那枚小小的、刻着櫻花和“警校”字樣的銀色徽章,在燈光下反射着微冷的光。
鬆田陣平……
這個名字,連同他帶來的每一次沖擊,都像投入她封閉世界的隕石,一次比一次留下更深的、更復雜的印記。恐懼依舊是底色,但在這片冰冷的底色之上,似乎開始暈染開一些她完全陌生的、無法掌控的色彩。
她不知道這意味着什麼,也不知道未來還會發生什麼。她只知道,那個男人帶來的漣漪,正變得越來越難以忽視,在她冰封的世界裏攪動着深不可測的暗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