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急診科的喧囂仿佛一鍋沸騰的滾水,瞬間將清晨的寧靜撕得粉碎。
刺眼的白熾燈光在頭頂嗡嗡閃爍,映照着地面被推車輪碾出的溼滑拖痕;空氣中混雜着消毒水的刺鼻氣味、血腥味和人體汗液蒸騰出的酸腐氣息,令人胸口發悶。
尖銳的警報聲此起彼伏,像金屬針尖扎進耳膜,急促的腳步聲在瓷磚地面上敲打出密集的鼓點,交織成一張無形的大網,籠罩在每個人的心頭。
“快!患者突發心悸、嘔吐、意識模糊!”
擔架車被飛速推入搶救室,橡膠輪胎與地面摩擦發出刺耳的“吱嘎”聲,車邊護士的手背青筋暴起,用力穩住劇烈晃動的床沿。
躺在上面的是一名年輕的女護士,正是昨晚值夜班的小雅。
她臉色慘白如紙,冷汗順着太陽穴滑落,在鬢角凝成細小的水珠;雙眼緊閉,睫毛微微抽搐,嘴唇卻在不受控制地哆嗦着,仿佛在經歷一場無聲的噩夢。
林默走近時,指尖觸到她手腕的一瞬,一股冰涼溼滑的寒意順着手心竄上脊背——那不是普通的冷汗,而是恐懼從內髒深處逼出的黏膩液體。
副院長周建國的兒子,急診科副主任周浩,大步流星地走過來,皮鞋敲擊地面的聲音帶着不容置疑的權威。
他掃了一眼心電監護儀上急速跳動的波形和飆升的血壓讀數,眉頭一皺,不耐煩地揮了揮手:“竇性心動過速,血壓180/110,典型的急性焦慮發作,估計是連上夜班累垮了。給她打一支地西泮,鎮靜下來就沒事了。”他的聲音像手術刀般鋒利,斬斷所有質疑的可能。
周圍的醫生護士立刻準備執行醫囑,藥液被抽出針管時發出輕微的“嘶嘶”聲,針尖在燈光下泛着冷光。
只有林默,一言不發地走近擔架車。
他的目光沒有停留在冰冷的儀器數據上,而是落在了小雅那張驚恐萬狀的臉上。
他俯下身,輕輕撥開她額前被冷汗浸溼的劉海,發絲黏膩地貼在指尖,帶着微顫的溫度。
那一瞬間,他捕捉到了周浩完全忽略的細節:她的瞳孔,在急診室明亮的光線下,非但沒有收縮,反而呈現出一種詭異的放大狀態,如同深井般吞噬着光線;她的手心冰冷潮溼,指尖微微發紫,脈搏雖快卻極弱,像是風中殘燭;呼吸急促得像一架破舊的風箱,每一次吸氣都帶着喉嚨深處的嗚咽,但血氧飽和度卻穩穩地維持在98%——這根本不是生理性缺氧的表現!
這不是病,是恐懼!
是某種極致的、能瞬間擊潰人類意志的恐懼,所引發的強烈自主神經功能紊亂!
周浩見林默杵在那裏不動,臉上閃過一絲輕蔑:“林默,看夠了沒有?這是急診,不是給你搞中醫望聞問切的地方,別耽誤搶救!”話音未落,他已示意護士準備推藥。
林默頭也未抬,直接無視了周浩的嘲諷。
他壓低了聲音,用一種只有兩人能聽見的語調,在小雅耳邊輕聲問道:“你是不是......看到了什麼?”
僅僅是這一句話,仿佛一道電流擊中了女護士緊繃的神經。
她猛地睜開眼,渙散的瞳孔裏爆發出巨大的驚駭,眼球劇烈震顫,仿佛看見了地獄之門洞開。
她一把抓住林默的手臂,指甲深陷進皮膚,留下四道泛白的月牙印,顫抖着,用盡全身力氣擠出幾個破碎的音節:“紙......紙條......在更衣室......我的櫃子裏......寫着......寫着......‘下一個是你’......”
話音未落,她便再次陷入意識模糊,但那份刻骨的恐懼,卻像瘟疫一樣在搶救室裏彌漫開來。
空氣仿佛凝滯,連警報聲都變得遲鈍了幾分。
周浩的臉色瞬間變得難看,他沒想到自己言之鑿鑿的診斷,竟被一句話輕易推翻。
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
林默立刻起身,對身旁的秦芷瑤道:“通知安保封鎖女更衣室,我們馬上去現場!”
女更衣室裏,氣氛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
日光燈管忽明忽暗,發出低沉的“滋滋”電流聲,映得金屬儲物櫃泛出青灰色的冷光。
一股陳舊衣物與樟腦丸混合的黴味撲面而來,腳底踩在地磚上的聲音空洞回響,仿佛整間屋子都在屏息等待。
秦芷瑤很快在小雅的儲物櫃門縫裏,發現了一張被折疊起來的紙條。
紙條是用醫院最常見的A4打印紙裁剪而成,邊緣參差不齊,像是倉促剪下。
上面用五號宋體打印着那句令人不寒而栗的話:“下一個是你”。
秦芷瑤戴着手套,仔細檢查後搖了搖頭:“打印體,普通紙張,上面很幹淨,沒有指紋。”
“凶手很謹慎,但越是刻意隱藏,就越會留下痕跡。”林默沒有去看紙條,而是蹲下身,目光如鷹隼般掃視着儲物櫃下方的地面。
膝蓋壓在冰涼的地磚上,寒意透過褲料滲入骨髓。
他的指尖,如同最精密的探針,輕輕劃過縫隙間的灰塵。
突然,他動作一頓,指尖傳來一絲極細微的阻力。
用鑷子小心翼翼地從一道幾乎看不見的縫隙裏,夾出了一根比頭發絲還要纖細的黑色纖維,在燈光下泛着微弱的啞光。
秦芷瑤湊過來,皺眉道:“這是......”
“眼熟嗎?”林默將那根纖維放在證物袋裏,遞到她眼前,“沈曼被捕時,穿的那件黑色風衣,就是這種特殊混紡面料。”
秦芷瑤倒吸一口涼氣:“怎麼可能!她已經被關在看守所,絕對沒有機會出來犯案!難道......是有人在替她行動?”
“不。”林默站起身,眼神深邃得可怕,“也許,沈曼從一開始就不是主謀,她只是一枚被推到台前的棋子。或者,有人在借用她的名義,攪亂我們的視線,來完成一場更龐大的復仇。”
他腦中轟然一聲,想起了沈曼被捕時,那句歇斯底裏的嘶吼——“我不是第一個,也絕不會是最後一個!”
原來,那不是一句單純的威脅,而是一個預告!
回到辦公室,林默立刻調取了近七日內全院所有醫護人員的心理健康評估數據。
屏幕藍光映在他臉上,數據流如瀑布般滾動。
在海量的信息中,他敏銳地捕捉到了兩個異常的峰值——除了已經自殺的陳志遠和剛剛被驚嚇過度的小雅,還有兩個人的焦慮指數在三天前出現了毫無征兆的飆升。
ICU護士長,趙嵐。
急診科主治醫師,李強。
林默沒有聲張,決定逐一進行暗中走訪。
在ICU,他借口討論病人病情,發現護士長趙嵐雖然表面鎮定,但桌子下方的垃圾桶裏,卻有一個空的抗焦慮藥物的瓶子。
瓶口殘留着一絲苦澀的藥粉味,指尖輕觸即染上微苦的顆粒。
而在急診科,李強則顯得更加外露,他幾乎每隔幾分鍾就要看一眼手機,屏幕亮起的瞬間,瞳孔會猛地收縮,手指不受控制地抖動。
任何一點風吹草動——哪怕是走廊盡頭一聲關門的“砰”響——都能讓他驚得跳起來,後頸滲出細密的汗珠,在衣領邊緣洇出一圈深色痕跡。
這兩個人,心裏有鬼!
當天晚上,風雨欲來。
窗外烏雲翻涌,遠處悶雷滾動,空氣中彌漫着潮溼的鐵鏽味。
李強恰好值夜班,就在他接診一個病人時,他突然捂住胸口,發出一聲痛苦的悶哼,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監護儀立刻發出刺耳的尖叫!
紅光瘋狂閃爍,波形劇烈扭曲,像失控的野獸在咆哮!
“李醫生心梗了!快,準備搶救!”
周浩再次第一個沖了上去,皮鞋在溼滑的地面上打滑,發出刺耳的摩擦聲。
他看着監護儀上呈現的典型心肌缺血圖形,毫不猶豫地下達指令:“ST段弓背向上抬高,急性心梗!準備替羅非班,立刻進行溶栓治療!”
一支致命的溶栓藥物已經被抽進了針管,藥液透明如毒,護士正要推入李強的靜脈。
“等等!”
一只手,如鐵鉗般按住了周浩的手腕。是林默。
“林默,你又想幹什麼!”周浩怒不可遏,手腕因用力而青筋暴起,“再耽誤下去,心肌就會大面積壞死,這個責任你負得起嗎?!”
“他不是心梗。”林默的聲音冰冷而篤定,每一個字都像一顆釘子,狠狠砸在周浩的臉上,“他是被‘嚇’出來的應激性心肌病,也叫‘心碎綜合征’!用溶栓藥,只會加速他的死亡!”
不等衆人反應過來,林默已經從懷中取出一套銀針。
銀針在燈光下泛着冷冽的寒光,落針時發出細微的“叮”聲。
他手法快如閃電,精準地刺入了李強手腕的“神門穴”和頭頂的“百會穴”,針尾輕顫,如風中細草。
隨後,他俯身在李強耳邊,用只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問道:“昨天下午三點十五分,你是不是一個人去了醫院後巷的藥材倉庫?”
原本已經意識模糊的李強,身體猛地一顫,驟然睜開了眼睛!
那雙眼睛裏充滿了無盡的恐懼和難以置信:“你......你怎麼知道?!”他的聲音嘶啞而顫抖,喉嚨像是被砂紙磨過,“有個戴着帽子和口罩的女人,遞給我一個信封......她說......她說‘你知道你該付出什麼代價’......我嚇得沒敢打開,直接扔進了焚化爐!”
林默眼中精光一閃。
他從口袋裏取出一小片從焚化爐殘渣裏找到的信封碎片,上面還殘留着一絲詭異的折痕——那種獨特的三角形折疊方式,和當初在沈曼房間裏發現的信件一模一樣!
他轉向秦芷瑤,沉聲道:“有人在模仿沈曼,但手法很粗糙,甚至可以說是愚蠢。真正的復仇者,心思縝密,布局深遠,絕不會留下信件這種可以直接定罪的實體證據。這個模仿者,要麼是在故意引導我們,要麼......是在保護某個更重要的人物。”
深夜,院長辦公室。
蘇清雪推門而入時,林默正對着白板上錯綜復雜的人物關系圖沉思。
整個醫院,仿佛一張被黑暗籠罩的棋盤,而他們,正深陷其中。
蘇清雪沒有說話,只是將一份泛黃的患者檔案,輕輕放在了林默面前。
“我查了沈曼哥哥當年的手術病歷。”她的聲音帶着一絲疲憊,卻異常清晰,“記錄顯示,當年那台本該屬於他的肝移植手術,確實被一個叫王振國的病人違規插隊了。但真正拍板決定,並且壓下所有異議,導致沈曼哥哥錯過最佳治療時機的人,是當時的醫務處處長。”
林默的眼神驟然一凝,他抬起頭,看到了蘇清雪眼中的凝重。
“那個人,”蘇清雪頓了頓,一字一句地說道,“就是我們現在的副院長——周建國。”
空氣仿佛在這一刻凝固。
蘇清雪深吸一口氣,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將檔案往前推了推,聲音壓得更低了:“周浩,是周建國的獨生子。”
這句話如同一道驚雷,在林默的腦海中炸響!
周浩在搶救現場的兩次“失誤”,究竟是學藝不精,還是......另有所圖?
窗外,一道慘白的閃電猛地劃破夜空,瞬間照亮了蘇清雪那張混雜着悲傷、憤怒與決絕的臉。
她迎着林默探究的目光,聲音裏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林默,三年前,我父親也在這裏做過一台膽囊切除術,主刀醫生也是王振國。手術後不到半年,他就因爲並發症去世了。”她將手輕輕按在另一份檔案上,指節因爲用力而微微發白,“我想請你......幫我一個忙。”
閃電的光芒隱去,辦公室再次陷入昏暗,只剩下兩人在黑暗中對視的目光,和那句懸而未決的請求。
“幫我一起,調出那台手術的原始錄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