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東是這座城市正在褪色的記憶。舊廠房、密集的筒子樓、狹窄的街巷與偶爾拔地而起的嶄新商住樓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種時空錯置的斑駁感。李琟避開主幹道的監控探頭,穿行在迷宮般的小巷裏。空氣裏彌漫着油煙、舊物和潮溼的氣息,與市中心規整的白噪音不同,這裏的聲音更雜亂、更具生活質感,也更容易隱藏行蹤。
對講機裏傳來輕微的電流嘶聲,偶爾夾雜着小雅壓抑的呼吸。她們不敢多說話,那個冰冷的掃描信號讓李琟確信,通訊很可能已被監聽。
“有感覺嗎?”李琟壓低聲音,對着領口夾着的微型對講機麥克風說。
“……有一點。”小雅的聲音帶着不確定,“像……像是一種很微弱的共鳴,在左邊……但很模糊,斷斷續續的。”
李琟自己也嚐試着再次謹慎地展開感知。但那個掃描信號如同幽靈般徘徊,她剛觸碰到聲音網絡的邊緣,一股針刺般的警告感就迫使她立刻撤回。對方的技術遠超她的想象,這更像是一場不對等的電子戰。
“跟着感覺走,但要小心。有任何不對勁,立刻往人多的地方跑。”李琟叮囑。她看了一眼手機,屏幕上顯示着一個不斷移動的紅點——那是她之前趁小雅不備,悄悄塞進她外套口袋裏的一個迷你GPS追蹤器。此刻,紅點正在城東的街巷中緩慢移動。
李琟自己的方向感也並非完全依賴小雅。她耳中的鍾聲,在靠近城東後,似乎也產生了微妙的變化,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回響”,仿佛在確認第三個節點的存在。她根據這細微的差異調整着方向,與小雅的紅點移動路徑大致平行,像兩把鉗子,試圖夾住那個未知的目標。
一小時後,小雅的聲音再次響起,這次帶着一絲激動:“李琟姐!感覺變強了!很清晰……就在前面,那個舊的紡織廠宿舍區!”
李琟立刻看向手機,紅點的位置鎖定在了一片地圖上標記爲“待拆遷”的低矮建築群。她加快腳步,同時警惕地觀察四周。這裏的路燈壞了大半,陰影濃重,寂靜得有些反常。
“我快到了,你找個地方隱蔽,等我匯合。”李琟下令。
“好……等等!”小雅的聲音突然緊張起來,“有車!幾輛黑色的SUV,剛剛開進路口了!”
李琟的心一沉。他們還是快了一步!是那個掃描信號鎖定了這裏?還是鄭館長那邊通過圖書館的線索推斷出了她的行動方向?
“小雅,別過去!往回撤!”李琟對着對講機低吼,自己也閃身躲進一個樓道口的黑暗處。
幾乎同時,她看到遠處巷口射來幾道雪亮的車燈,引擎低沉地轟鳴着。三輛黑色SUV無聲地滑入宿舍區前的空地上,車門打開,下來七八個穿着深色便裝、動作幹練的人。他們手中拿着類似平板電腦和定向天線的設備,迅速散開,呈扇形向宿舍樓包抄過去。
是“他們”!效率高得令人心驚。
李琟屏住呼吸,緊緊貼着牆壁。她現在自身難保,更別說去救那個未知的第三把“鑰匙”了。一種無力感和憤怒攫住了她。
就在這時,對講機裏傳來小雅極度壓抑、帶着哭腔的聲音:“李琟姐……我……我好像認識那個人……”
“什麼人?”李琟急問。
“那個感覺……那個共鳴……是我小時候的鄰居……陳爺爺!他以前……就是鍾樓敲鍾人的兒子!”
信息像閃電一樣擊中了李琟。鍾樓敲鍾人的兒子!這絕非巧合!第三把“鑰匙”不僅與鍾樓有直接的血緣聯系,而且小雅竟然認識他!這就是“鑰匙”之間無形的吸引力嗎?
“小雅,冷靜!告訴我具體情況!”李琟強迫自己鎮定。
“陳爺爺就住在最裏面那棟樓,一樓……他們……他們朝那邊去了!”小雅的聲音充滿了恐懼。
李琟看到那些黑衣人已經包圍了最裏面那棟破舊的筒子樓,其中兩人開始用工具撬門。不能再等了!
她必須制造混亂。
李琟深吸一口氣,再次冒險展開她那不穩定的聲景感知。這一次,她不再試圖去連接那個聲音網絡,而是將全部精神集中起來,像聚焦一束激光,瞄準了那些黑衣人手中正在運作的電子設備。
她“聽”到了設備發出的微弱電磁噪音。她不知道具體該怎麼做,只是憑着本能,將自己感知到的、那無所不在的城市白噪音——特別是附近一個變壓器發出的強烈嗡鳴——強行“灌注”到她聚焦的那一點上。
“砰!”
一聲輕微的爆裂聲從其中一個黑衣人手中的平板電腦上響起,屏幕瞬間漆黑,冒起一縷青煙。緊接着,另外幾人手中的設備也接連出現故障,指示燈亂閃,然後徹底死機。
“怎麼回事?設備幹擾!有強電磁幹擾!”黑衣人中間產生了一陣小小的騷動,他們的行動節奏被打亂了。
就是現在!
李琟顧不上驚訝自己剛剛做到的“事”,她立刻通過對講機對小雅說:“小雅!報警!用公共電話,就說這裏有可疑人員強闖民宅!快!”
同時,她從藏身處沖出來,用盡力氣對着寂靜的宿舍樓大喊:“着火啦!快跑啊!着火啦!”
幾聲嘶啞的喊叫在夜裏格外刺耳。幾扇窗戶的燈亮了起來,有人探頭張望。黑衣人們的陣腳徹底被打亂,有人試圖維持秩序,有人則在尋找喊聲的來源。
趁着這片混亂,李琟像一道影子般沖向目標樓棟。她看到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正被兩個黑衣人從房間裏架出來,老人掙扎着,嘴裏發出模糊的嗬嗬聲。
“放開他!”李琟不知哪來的勇氣,抄起牆角的一根破木棍就沖了過去。
黑衣人們顯然沒料到會有人直接沖過來,愣了一下。就這一瞬間的遲疑,李琟已經沖到近前,木棍胡亂地揮向架着老人的那兩個家夥。
混亂中,木棍被打飛,李琟感到手臂一陣劇痛,被人粗暴地扭住。但她的目的達到了——老人的一只胳膊暫時獲得了自由。
也就在這一刻,當李琟的手無意間觸碰到老人布滿皺紋的手背時——
一種無法形容的洪流席卷了她的意識。
不再是聲音,而是影像、氣味、觸感……無數破碎的記憶片段如同決堤的洪水般沖進她的腦海:
一個巨大的、古銅色的鍾在眼前晃動,震耳欲聾的轟鳴……一雙粗糙的手撫摸着冰冷的金屬,哼着走調的歌謠……拆除鍾樓時的煙塵和嘆息……多年來,在每個凌晨2點17分,準時醒來,傾聽那不再存在的鍾聲所留下的“回響”……還有,對另外兩個“共鳴”存在的、長達數十年的微弱等待……
這不僅僅是記憶的傳遞,更像是一段完整的人生、一份沉重的守望,直接烙印進了她的靈魂。老人就是第三把鑰匙,是鍾樓留在人間的“錨點”,是保持那個“時間之環”入口不至於完全湮滅的守望者。
“抓住她們!全部帶走!”一個看似頭目的黑衣人厲聲下令,他的眼神冰冷而銳利,直接鎖定了李琟,仿佛她是一個極其重要的“標本”。
警笛聲由遠及近,尖銳地劃破夜空。
黑衣人頭目臉色一變,狠狠地瞪了李琟一眼,打了個手勢:“撤!”
他們迅速放開李琟和老人,如同潮水般退入黑暗,幾秒鍾內就消失得無影無蹤,連同那幾輛SUV也仿佛從未出現過。
李琟癱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氣,手臂火辣辣地疼。小雅從另一條巷子跑出來,臉色慘白地扶住她。而那位陳爺爺,則怔怔地站在原地,渾濁的眼睛看着李琟,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震驚,以及一種……終於等到般的釋然。
警車停在了空地上,警察跑了過來。
但李琟的注意力完全不在他們身上。她的腦海中,依然回蕩着從陳爺爺那裏感受到的、長達半個多世紀的孤獨守望的畫面。而更清晰的是,當三把“鑰匙”——她、小雅、陳爺爺——在剛才那一刻物理上聚集在一起時,她耳中的鍾聲第一次變得如此完整、如此恢弘,仿佛不再是遙遠的回響,而是近在咫尺的宣告。
時間之環的閉合,已經進入了不可逆的倒計時。
而“他們”,絕不會就此罷休。狩獵,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