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浣衣房的日子仿佛沒有盡頭,直到老夫人的壽辰日漸臨近。
將軍府上下開始忙碌起來,準備壽宴、布置庭院、制備新衣、清點禮單……連帶着浣衣房的活計也驟然加重。各房主子、有頭臉的管事嬤嬤們都要漿洗熨燙出最體面的衣裳備用,送來的衣物越發精細貴重,要求也愈發苛刻。
張嬤嬤的脾氣比平日更壞了幾分,竹條揮舞得越發頻繁,呵斥聲幾乎沒斷過。
這日,夫人院裏的大丫鬟秋紋親自送來幾匹極好的蘇繡料子,是老夫人賞給夫人做新裳的,需先行下水預縮,再交由繡房趕制。
“仔細些,這可是老夫人賞的,江南進上的好料子,若是洗壞了一星半點,仔細你們的皮!”秋紋語氣嚴厲,眼神掃過浣衣房衆人,帶着明顯的輕視。
張嬤嬤連忙賠笑保證:“秋紋姑娘放心,老婆子我親自盯着,絕出不了差錯。”
秋紋這才點點頭,又叮囑了幾句才離開。
張嬤嬤不敢怠慢,果然親自盯着處理這幾匹料子。她指揮着沈青萱和另一個還算穩妥的丫頭,用最溫和的胰子,兌了溫度適宜的溫水,動作務必輕柔。
沈青萱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地將一匹淺碧色的軟煙羅浸入水中,用手指極輕地漂動。水的溫度、力道的大小,她都嚴格按照要求,絲毫不敢大意。
然而,就在清洗第二匹月白色的錦緞時,意外發生了。
負責打水的桃枝不知是沒睡醒還是心裏有事,提來的熱水略燙了些。張嬤嬤正分心檢查另一匹料子,沒留意水溫。當沈青萱的手觸碰到水時,心裏咯噔一下——這水太熱了!這類嬌貴料子最忌水溫過高,極易褪色或損傷光澤。
她下意識地想開口提醒,但已經晚了。張嬤嬤已經順手將錦緞的一角浸入了水中。
幾乎是瞬間,沈青萱注意到那浸入水中的一角顏色似乎微微深了一絲,雖然極不明顯,但她整日與這些布料打交道,眼睛幾乎練出了本能。
“嬤嬤!”沈青萱顧不得許多,低聲急道,“水好像有點熱!”
張嬤嬤一愣,猛地縮回手,仔細看向那浸溼的一角,臉色唰地一下就白了。她哆嗦着手摸了摸水溫,又看了看那料子,雖然變化極其細微,未必會被察覺,但萬一呢?若是被秋紋或者夫人房裏的火眼金睛看出來……
“作死的小賤蹄子!”張嬤嬤反應過來,回身一竹條就狠狠抽在桃枝身上,罵道,“讓你打溫水!你想燙死誰?!這料子要是毀了,扒了你的皮都不夠賠!”
桃枝嚇得哭起來,連連告饒。
張嬤嬤又急又氣,額上冒汗。現在責怪誰都晚了,關鍵是補救!
“嬤嬤,”沈青萱上前一步,聲音壓得極低,語速卻很快,“或許可用冷水立刻激一下,能鎖住顏色不再暈開。然後盡快用幹軟布吸幹水份,放在通風陰涼處慢慢陰幹,或許能看不出痕跡。”
這是她以前在家時,聽村裏老繡娘提過一句的土法子,針對的是輕微染色問題,不知對此等錦緞是否有效,但此刻已是唯一的辦法。
張嬤嬤猛地看向她,眼神驚疑不定。
沈青萱垂下眼:“奴婢只是胡亂一說,請嬤嬤定奪。”
時間緊迫,張嬤嬤咬了咬牙,死馬當活馬醫吧!她立刻吩咐:“快!打盆冰冷的井水來!青萱,你來做!都輕着點!”
沈青萱依言,小心翼翼地將那角料子浸入冰水中片刻,隨即用準備好的最柔軟吸水的細棉布,輕輕按壓吸水,每一個動作都極盡輕柔謹慎。然後又將料子移至通風背陰處晾着,而非直接暴曬或烘烤。
整個過程,她的心都懸在嗓子眼。
一下午,張嬤嬤都坐立不安,時不時去看一眼那料子。沈青萱也暗自提着心。
直到傍晚,那料子將幹未幹之時,張嬤嬤湊到眼前仔細查看了半晌,又用手細細摩挲,終於長長舒了一口氣——幾乎看不出什麼異樣了!除非貼到眼前極仔細地看,否則根本無法察覺。
她復雜地看了一眼正在默默擰幹最後一件衣服的沈青萱。
料子最終平安無事地送回了繡房。一場可能殃及池魚的禍事,消弭於無形。
幾天後,夫人房裏的周嬤嬤來浣衣房巡查時,張嬤嬤難得地沒有說沈青萱的壞話,反而含糊地提了句“有個丫頭還算穩當,手底下仔細”。
又過了幾日,調令下來了。
不是去什麼好地方,而是將沈青萱調去了負責清掃庭院和廊廡的雜役處。雖然依舊是粗活,但至少不必終日泡在冷水裏,也能接觸到更多府裏走動的人,聽到更多的消息。
離開浣衣房那天,小禾羨慕地看着她。桃枝則扭開頭,眼神復雜。
張嬤嬤破天荒地沒罵人,只硬邦邦地說了句:“去了別處也仔細着點,別給我浣衣房丟人。”
沈青萱恭順地應了聲“是”,拿起自己那個依舊癟癟的小包袱,走出了浣衣院那扇終日彌漫着溼氣與皂角味的小門。
陽光有些刺眼。
她知道,這或許算不上一步登天,甚至連“爬”都談不上。
但這確實是一絲微光,照進了她沉悶壓抑的生活。
前路依舊漫長,但她似乎,終於挪動了微不足道的一小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