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雲軒的日子,果然如錢嬤嬤所言,規矩嚴苛,氣氛凝肅。
大公子趙廷淵似乎是個寡言而嚴厲的主子。他每日離府去衙門應卯、歸來的時間都頗爲固定,大部分時間都待在書房處理公務或看書,偶爾會在校場練武,或是外出赴宴。
沈青萱和雲裳的主要活動範圍被嚴格限制在書房所在的院落,未經傳喚,不得踏入後院公子寢居之處。
雲裳負責外間,活兒相對輕省些,也能更多地接觸到院裏其他丫鬟婆子。她性子活絡,嘴又甜,很快便與幾個婆子和小丫鬟打成一片,時常能聽到她們低聲說笑。她也更注重打扮,雖不敢逾越,但總會想辦法在發間簪朵新鮮的小花,或是在衣領處繡些別致的紋樣,盼着能吸引公子的注意。
她總能掐着公子回來的時辰,備上恰到好處的熱茶和幾樣精致的點心。公子偶爾在外間歇息用茶時,她也能尋些不輕不重的閒話,比如“今兒天涼,公子喝杯熱茶暖暖身子”、“這茶是夫人新賞的,公子嚐嚐可還入口”,聲音嬌脆,笑容甜美。
趙廷淵雖大多時候只是淡淡“嗯”一聲,但偶爾目光也會在她俏麗的臉上停留一瞬。雲裳便如同受了莫大鼓舞般,眼角眉梢都染上喜色。她似乎篤信,憑着自己的顏色和活潑,定能很快入了公子的眼。
沈青萱卻恰恰相反。
她幾乎將所有時間都耗在了書房裏。每日都將書房整理得一絲不亂書籍排列得整整齊齊,墨錠研得濃淡適中,毛筆清洗得幹幹淨淨,鎮紙、筆添等物都擦拭得光可鑑人。公子在時,她便如隱形人般守在角落的陰影裏,隨時準備着添墨續茶,動作輕得如同貓兒。公子若抬手,她便能及時遞上他需要的筆或書卷;公子若蹙眉,她便會悄無聲息地換上一杯更熱的茶。她從不主動出聲,除非公子問話,回答也必定簡潔清晰。
公子不在時,她便將全部精力投入到整理書房上。她花了數日時間,默默將書架上的書籍按照經史子集粗略分類,又仔細觀察公子常翻閱哪些書卷,將它們放在更順手的位置。她記住了公子偏好用的狼毫筆和徽墨的品牌,提前備好研磨均勻的墨汁。她甚至能根據書案上攤開的文書類型,判斷公子可能需要查閱哪些典籍,提前找出來放在一旁備用。
她沉默得如同書房裏的一件擺設,卻又無處不在,將一切打理得妥帖至極。
她動作極輕,如同書房裏的一個幽靈,盡量不在公子在場時發出任何聲響。公子看書時,她便垂手侍立在最遠的角落,屏息凝神,若非召喚,絕不上前。
她細心觀察着公子的喜好。發現他愛整潔,書籍分類清晰,筆墨紙硯皆有定所,不喜旁人隨意挪動。偏好用狼毫小楷,喜用略帶清冽鬆煙氣的墨錠,批閱文書時習慣用一枚青玉貔貅鎮紙。她便總是提前將這些他慣用的東西備在手邊最順手的位置。
她知道雲裳的路子或許更直接,更符合尋常男子對解語花的期待。但她賭的是另一種可能——賭這位心高氣傲、看重前程的公子,更需要的是一個絕對可靠、能讓他全然省心、不添任何麻煩的“工具”。賭在這種日復一日的細微妥帖中,那種無需言說的默契與省心,會比刻意的討好更能浸潤人心。
這無疑是一場曠日持久的賭局,需要極大的耐心和定力。
偶爾,雲裳會帶着幾分優越感看她,覺得她沉悶無趣,白白浪費了近水樓台的機會。沈青萱卻只作不知。
日子一天天過去。
趙廷淵似乎漸漸習慣了書房裏有這麼一個人。他依舊很少說話,但需要什麼時,一個眼神,甚至只是一個微小的動作,那個沉默的丫鬟便能準確無誤地將他需要的東西遞到手邊。書案永遠整潔,墨汁濃淡總是恰到好處,常看的書總能輕易找到。這種無聲的便利,如同呼吸般自然,讓人幾乎察覺不到,一旦習慣,卻難以割舍。
一日,趙廷淵在處理一份緊急公文,需要查閱一本舊年兵策。他下意識地蹙眉,正欲吩咐人去尋,一抬眼,卻見那個叫青萱的丫鬟已經捧着一本書冊,安靜地候在了一旁。
他接過一看,正是他需要的那本。
他抬眸,第一次正眼打量了這個丫鬟片刻。模樣清秀,低眉順眼,看不出什麼特別,唯獨一雙眼睛沉靜如水。
“你怎知我要這個?”他開口問道,聲音聽不出情緒。
沈青萱微微躬身,聲音平穩:“奴婢見公子批閱的是西北軍務邸報,想起前幾日公子曾翻閱過此書,提及其中一篇關於邊塞屯田的策論,故鬥膽猜測公子或許需要重溫。”
趙廷淵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訝異。他確實數日前隨口點評過一句,沒想到她竟記住了,還能聯系起來。
他沒再說什麼,低頭繼續處理公務。
但從那以後,他吩咐沈青萱做事的時候,似乎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順暢。有時甚至會簡短地指示:“明日將《九州輿圖》找出來。”或者“這些批復好的文書,按衙門分類放好。”
沈青萱一一應下,完成得一絲不苟。
她心中微瀾漸起。她知道,她賭的方向,或許是對的。
而雲裳,似乎也終於等來了她的“機會”。一日公子練武歸來,心情似乎不錯,雲裳奉上茶點時,嬌笑着說了句什麼,逗得公子唇角微揚,甚至還抬手拂去了她發梢落下的一片柳絮。
當晚,雲裳興奮得臉頰泛紅,對着銅鏡照了又照。
沈青萱躺在榻上,聽着雲裳壓抑不住的喜悅動靜,心中一片平靜。
她知道,路還長。
她走的這條看似迂回的路,需要的是水滴石穿的功夫。
而她,最不缺的就是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