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梁山泊……” 柴進終於開口,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聲音依舊清朗,卻聽不出喜怒,“八百裏水窪,蘆葦蕩深,港汊密布……王先生倒是選了個好地方。” 他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只是,柴某有一事不明。先生既是讀書人,當知忠君報國,乃人臣本分。即便遭遇不公,亦當隱忍待時,或上書陳情,或尋正途申訴。這落草爲寇,嘯聚山林……” 他頓了頓,目光陡然銳利如刀鋒,直刺王倫眼底,“豈不是自絕於朝廷,自絕於天下?先生滿腹經綸,難道只用來教人造反麼?”
“造反”二字,如同驚雷炸響!杜遷猛地踏前一步,門栓重重頓地,發出“咚”的一聲悶響,眼中凶光畢露:“柴大官人!你……”
“杜遷!” 王倫厲聲喝止,聲音嘶啞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威壓。他猛地直起身,臉色蒼白如紙,但眼神卻像淬了毒的針,毫不退縮地迎向柴進那洞穿人心的目光,嘴角反而扯出一個近乎慘烈的笑容。
“大官人此言差矣!” 王倫的聲音陡然拔高,帶着一種豁出性命的瘋狂和文人特有的詭辯鋒芒,“王倫豈敢言反?實乃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朝廷?朝廷眼中可有我等草芥?忠君?君可曾施仁政於黎庶?報國?國門何在?廟堂之高,盡被豺狼盤踞!申訴?正途?” 他發出一聲短促而淒厲的尖笑,如同夜梟悲鳴,“申訴無門,正途已絕!我王倫寒窗十載,換來的是白眼、是欺凌、是家破人亡!這朗朗乾坤,容不下一個清白讀書人!容不下一個只想憑力氣吃飯的漢子!” 他指向杜遷,又猛地指向自己襤褸的衣衫,狀若瘋魔。
“敢問大官人,” 王倫猛地踏前一步,幾乎要逼近柴進的案幾,眼神灼灼,帶着孤注一擲的賭徒般的狂熱,“若易地而處,大官人是願引頸就戮,做個屈死鬼?還是奮起一搏,爭一條活路?在梁山,我王倫所求,不過是一隅安身立命之地!聚的是被逼無奈的好漢,行的是替天行道之舉!保境安民,劫富濟貧!此心此志,天日可鑑!” 他死死盯着柴進,“大官人乃前朝龍種,身負丹書,更應知這趙宋江山,根基幾何!更應知這天下,有多少如王倫、杜遷這般被逼入絕境的‘草寇’!今日柴家莊門庭若市,高朋滿座,焉知他日……”
“夠了!” 柴進突然一聲斷喝,聲音不大,卻帶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嚴,瞬間壓下了王倫近乎咆哮的控訴。他臉色沉靜如水,看不出絲毫波瀾。花廳內落針可聞,殺機幾乎凝成實質。王倫如同被抽幹了所有力氣,喘息着,死死盯着柴進,等待最後的判決。杜遷握緊了門栓,指節爆響,只待王倫一個眼神,便要拼個魚死網破。
柴進的目光緩緩掃過王倫那雙燃燒着怨毒與不甘的眼睛,又掠過杜遷那副悍不畏死的凶悍姿態。片刻的死寂之後,柴進臉上那冰封般的表情如同春陽化雪般驟然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豁達爽朗、甚至帶着幾分激賞的大笑:
“哈哈哈!好!好一個‘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好一個‘替天行道’!王先生快人快語,字字如刀,剖開這渾濁世道,令人振聾發聵!杜遷兄弟一身肝膽,更是世間少有!”
這突如其來的轉折讓王倫和杜遷都愣住了,仿佛從懸崖邊被猛地拉回。王倫緊繃的神經驟然鬆弛,一陣眩暈襲來,幾乎站立不穩。杜遷也茫然地鬆開了緊握的門栓。
柴進笑容滿面地站起身,走到王倫面前,親手將他扶起,又拍了拍杜遷壯碩的臂膀,動作親昵自然:“柴進雖蒙祖蔭,得此虛名,卻也非不諳世事之輩。這天下疾苦,官場污濁,柴某豈能不知?先生一介書生,竟有如此魄力,敢向這無道世道拔刀!杜遷兄弟一身神力,甘願追隨!此等人物,正是柴進平生最敬重之人!二位欲在梁山開創一番局面,柴某不才,願略盡綿薄之力!”
他轉身,聲音洪亮地吩咐侍立一旁的莊客頭目:“柴勇!速去準備!上好錦緞衣袍兩套,紋銀五百兩!精鐵樸刀二十口,強弓十張,羽箭三百支!粟米五十石,精面二十石!再選十名精壯得力、熟悉水性的莊客,備好船只,隨王先生、杜壯士同赴梁山!所需用度,皆由府庫支取,不得有誤!”
“是!大官人!” 莊客頭目柴勇抱拳領命,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訝異,但更多的是對主人命令的絕對服從,立刻轉身大步離去。
王倫和杜遷徹底懵了,巨大的狂喜如同洶涌的浪潮瞬間將他們淹沒。王倫只覺得一股熱氣直沖頭頂,雙腿一軟,“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聲音哽咽,帶着前所未有的真誠:“大官人!再生之德,恩同再造!王倫……王倫……” 他激動得語無倫次,只能重重磕下頭去。杜遷也反應過來,跟着“咚”地一聲跪下,甕聲甕氣地吼道:“謝大官人!杜遷這條命,以後就是大官人的!”
柴進連忙再次將二人扶起,臉上帶着真誠的笑意:“快快請起!柴某平生最愛結交天下豪傑,助人於危難,亦是平生快事!些許財物,何足掛齒!只望二位在梁山,能秉持初心,替天行道,庇護一方!他日若有所需,只需遣人來滄州送個信,柴某定當竭力相助!”
他目光深邃地看着王倫,意味深長地補充道:“王先生智謀深遠,杜兄弟勇力過人,你二人聯手,必能在八百裏水泊創出一番氣象!柴某在滄州,靜候佳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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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夜,柴府設宴,雖非山珍海味堆砌,卻也極盡地主之誼。炙烤得金黃流油的肥羊,整只燉得骨酥肉爛的野雉,新捕的黃河鯉魚在乳白的濃湯中翻滾,時鮮果蔬琳琅滿目。柴進換了家常錦袍,更顯灑脫,親自執壺勸酒,談笑風生,講些江湖軼事、前朝典故,言語間豪氣幹雲,又不失世家子弟的風雅。王倫換上了一身嶄新的月白色文士襴衫,質地柔軟,剪裁合體,將他身上那股落魄書生的酸腐氣沖淡了不少,隱隱顯出一絲謀士的雛形。他端坐席間,努力適應着這突如其來的富貴與尊重,小口啜飲着杯中醇厚的美酒,心潮卻如驚濤駭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