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間,柴進狀似無意地問起梁山泊的水文地理、周遭州縣布防。王倫精神一振,這是他唯一能真正在柴進面前展現“價值”的地方。他立刻放下酒杯,正襟危坐,將連日來對梁山的觀察和盤托出,條理清晰,巨細靡遺:
“大官人容稟。梁山泊,古稱巨野澤,水域遼闊,號稱八百裏,雖略有誇大,然煙波浩渺,蘆葦叢生,港汊交錯如迷宮,乃是天然屏障。其核心爲梁山主峰,突兀於水泊之中,四面環水,僅北面有狹窄旱路與陸地相連,易守難攻。周邊濟州、鄆州、東平府雖有駐軍,然兵力分散,水軍尤其薄弱,僅有些老舊漕船,不堪一擊。水泊深處,暗流潛藏,淺灘密布,非熟識水道之老漁夫,極易擱淺迷失。更兼夏秋多霧,冬春水寒,官兵貿然深入,無異自陷死地!只需扼守幾處關鍵隘口,廣布眼線,整訓水軍,梁山便是鐵桶一般!” 他侃侃而談,眼中閃爍着自信的光芒,仿佛已將那水泊山川置於掌中。
柴進聽得頻頻點頭,眼中贊賞之色愈濃。這王倫雖滿腹怨毒,但這份對地利的洞察和謀劃,確有過人之處,是個能做事的!他舉起酒杯:“先生洞若觀火,深謀遠慮,柴某佩服!來,滿飲此杯,預祝先生與杜兄弟在梁山,旗開得勝!”
杜遷則換上了一身簇新的皂色勁裝,大口撕咬着肥美的羊腿,油光滿面,含糊不清地嚷着:“大官人放心!有俺杜遷在,管叫那些鳥官兵有來無回!” 他拍着胸脯砰砰作響,引得衆人一陣大笑。柴進更是親自爲他斟滿一碗烈酒,贊道:“杜兄弟真豪傑也!當浮一大白!”
酒酣耳熱之際,柴進屏退左右侍從,只留心腹柴勇在側。他親自爲王倫斟滿一杯酒,臉上笑容依舊,眼神卻變得深邃難測,帶着一絲試探:“王先生,觀你言談見識,絕非池中之物。今日得遇,亦是緣分。柴某冒昧問一句,先生於梁山開創基業,心中所圖……究竟爲何?是僅爲避禍存身?還是……另有乾坤?”
這問題如一道閃電,瞬間劈開了宴席的暖融氣氛。杜遷啃肉的動作也停了下來,瞪大眼睛看着王倫。
王倫端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顫。他抬眼,迎上柴進那雙看似含笑卻暗藏鋒銳的眸子,心中警鈴大作。這絕非簡單的閒聊!柴進在問他的野心,問他的終極目的!是在試探他王倫是否值得傾力投資,是否能成爲一顆有用的棋子!他腦中念頭飛轉,舅舅枯槁的遺容、州學同窗的嗤笑、胥吏鄙夷的嘴臉、山神廟的淒風苦雨……無數畫面瞬間閃過。最終,他深吸一口氣,沒有直接回答,反而壓低了聲音,目光灼灼地反問:
“大官人明鑑。王倫一介寒微,蒙大官人如此厚恩,粉身碎骨亦難報萬一。然,王倫心中有一惑,亦久矣,鬥膽請教大官人。” 他頓了頓,聲音更低,幾乎只有三人可聞,“大官人身負前周世宗皇帝血脈,手握丹書鐵券,富貴已極,名動江湖。然,趙氏官家……對大官人當真毫無芥蒂?大官人廣納豪傑,門庭若市,義聲播於四海……這義聲,在朝堂諸公眼中,是‘孟嚐遺風’?還是……‘養士自重’?”
“養士自重”四字一出,如同在平靜的湖面投下巨石!柴進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眼神驟然變得銳利如鷹隼,一股無形的威壓瞬間籠罩了整個花廳!柴勇的手更是閃電般按在了腰間的刀柄上,殺氣凜然!杜遷也感受到了氣氛的劇變,猛地放下羊腿,下意識地抓住了放在腳邊的門栓!
空氣仿佛凝固了。王倫只覺得一股冰冷的寒意從腳底直沖頭頂,心髒幾乎停止跳動。他這是在玩火!在柴進的地盤上,直接戳破那層最敏感、最危險的窗戶紙!他死死盯着柴進的眼睛,後背已被冷汗浸透,但眼神卻帶着一種豁出去的瘋狂和孤注一擲的坦誠。他在賭,賭柴進胸中那口被趙宋朝廷刻意壓抑的、屬於前朝龍裔的不平之氣!
柴進死死盯着王倫,眼神變幻不定,震驚、慍怒、審視……最終,所有的情緒都化爲一聲意味不明的長嘆。他沒有勃然大怒,也沒有矢口否認,只是緩緩靠回椅背,端起酒杯,卻並未飲下,目光透過晃動的酒液,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陷入了某種悠遠的回憶。良久,他才收回目光,看向王倫,眼神復雜難明,嘴角卻重新勾起一絲若有若無的弧度:
“王先生……好膽色,好眼力。” 他輕輕晃動着酒杯,聲音低沉,“這杯中之酒,有時是解憂的良藥,有時……亦是穿腸的毒物。柴某行事,但求俯仰無愧於天地,不愧對先祖榮光,不負江湖朋友一聲‘義氣’!至於他人如何作想……” 他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深沉的無奈與桀驁,“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他去吧!先生只需記住,梁山,是先生的梁山。柴某今日所助,只爲義氣二字!他日先生若真能在水泊之中成就一番氣象,庇護一方黎庶,便是對柴某最好的回報!”
雖然沒有直接回答,但這番話,無疑是一種默認,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王倫心中那塊懸着的巨石轟然落地,隨即涌起巨大的狂喜!他知道,自己賭對了!他再次離席,深深一揖:“大官人肺腑之言,王倫銘記五內!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白衣秀士王倫在此立誓,此生此世,絕不負大官人今日之義!梁山基業,永爲大官人後盾!”
“好!好一個‘白衣秀士’!好一個‘涌泉相報’!” 柴進終於展顏大笑,將杯中酒一飲而盡,豪氣幹雲,“柴某信你!來,滿飲此杯,爲二位壯行!”
三日後,滄州通往濟州的運河之上,一支小小的船隊揚帆起航。
領頭是一艘堅固的漕船,吃水頗深,船艙內滿載着粟米、面粉、閃爍着寒光的兵刃弓矢。船頭,王倫與杜遷並肩而立。王倫依舊穿着那身嶄新的月白襴衫,外面卻罩了一件略顯寬大的粗布鬥篷,遮住了些許文氣,憑添幾分江湖風霜。他瘦削的身形挺得筆直,迎着獵獵河風,衣袂翻飛。杜遷則換上了一身更適合行動的短打勁裝,外面套着皮甲,更顯魁梧彪悍,腰間挎着一口柴進所贈的嶄新樸刀,臉上帶着掩飾不住的興奮。
兩人身後,是十名精悍的柴家莊客,個個眼神銳利,身姿挺拔,顯然都是見過血的好手。他們熟練地操控着船只,目光警惕地掃視着河面。
王倫回頭,望向運河碼頭方向。柴進並未親自相送,但碼頭上,管家柴福帶着數名莊客肅立岸邊,遙遙拱手。再遠處,柴家莊園那恢弘的輪廓在晨霧中若隱若現,如同蟄伏的巨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