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風如刀,卷起八百裏水泊上枯敗的蘆葦絮,抽打在王倫臉上,生疼。他裹緊身上那件半舊的青布直裰,寒意依舊像冰冷的蛇,順着脊椎骨往上爬。抬眼望去,灰蒙蒙的天底下,一座孤島突兀地戳在蒼茫水面上,骨架嶙峋,枯藤死蛇般纏繞着灰褐的岩石——梁山到了。
腳下的破船在風浪裏呻吟,每一次顛簸都讓船板發出瀕死的哀鳴。船頭,杜遷像半截生鐵鑄成的塔,古銅色的臉膛被冷風刮成醬紫色,一雙蒲扇般的大手死死把着舵,指節因用力而發白。他身後,是十個精壯漢子,那是柴大官人莊上撥來的莊客,眼神裏混雜着對未知的警惕和茫然。船艙裏堆着幾個沉重的樟木箱,箱口用麻繩和油布封得嚴實,沉甸甸地壓着船板——那是柴進資助的錢財、布匹和鹽鐵,是山寨初創的命脈。
“哥哥,金沙灘。”杜遷的聲音被風撕扯得斷斷續續,指向一片光禿禿的碎石淺灘。他稱呼王倫爲“哥哥”,透着股子自家人般的熟稔與信賴。
王倫沒應聲,只攏了攏被風吹散的鬢發。小舟艱難地擠開枯敗的蘆葦,船底猛地刮過淺灘碎石,發出刺耳的摩擦聲。衆人跳下船,刺骨的湖水瞬間灌透薄底布鞋。王倫的靴子踩在冰冷的碎石上,一聲輕微的、令人牙酸的碎裂聲響起——他正踏在一具凍斃流民枯瘦的踝骨上。他身體幾不可察地一頓,隨即面無表情,靴子碾過那冰涼的骸骨,繼續前行。杜遷緊跟在他身側,目光銳利地掃視着荒灘。
穿過一片枯死的柳林,眼前豁然一片倒塌的廢墟。斷壁殘垣在暮色中投下猙獰的鬼影,幾根焦黑的巨梁歪斜着刺向鉛灰色的天空。半扇傾倒的山門石額斜插在泥裏,“斷金亭”三個斑駁的篆字依稀可辨。瓦礫遍地,荒草萋萋。
“就…就這?”一個年輕莊客失聲。
寒風卷着枯葉塵土,嗚咽着穿過斷壁。王倫的目光死死釘在“斷金亭”的石額上,沉默了片刻。那點讀書人的斯文氣被一種近乎凶狠的決絕取代:“斷金亭…舊的不去,新的不來!斷的便是過往的窩囊氣!”他猛地轉身,眼神銳利如刀,“弟兄們,從今日起,這裏便是家!柴大官人的恩義,王某記在心頭。這山寨,我們親手立起來!怕死的,現在跟着船回去!留下的,便是我王倫的生死兄弟!”
凜冽風中,他單薄的身子挺得筆直。杜遷第一個抱拳,聲如悶雷:“杜遷這條命,是哥哥的!水裏火裏,絕不皺一下眉頭!這山寨,立定了!”十個莊客互看一眼,也重重抱拳:“願隨王頭領!”
王倫眼中寒光一閃,重重點頭:“好!開箱!取糧生火!今夜,燃起第一堆火!”
柴進資助的錢財如同流淌的血,支撐着這艱難的開局。王倫深知坐吃山空,錢必須用在刀刃上。他令杜遷帶人下山,專尋那些生計艱難或膽大的村落,高價雇請工匠和力夫。
叮叮當當的鑿石聲很快打破了死寂。雇來的石匠揮汗如雨,開采山石;木匠帶着徒弟,將伐倒的原木鋸成梁柱板材;力夫們喊着號子,將沉重的石料木料沿着臨時開出的泥濘小路拖拽上山。王倫親自督工,他的青布直裰沾滿了泥點木屑,手上很快磨出血泡,又結成厚繭。哪裏地基不穩,哪根梁柱需要加固,他都一一過問,在撿來的半片石板上用燒焦的樹枝勾畫修改。
聚義廳最先在廢墟核心立起骨架。粗大的原木深深打入地基,新鋸的厚木板密密釘成牆壁,頂上厚厚鋪上雇人編織的蘆葦席和層層茅草。雖依舊簡陋粗獷,四面透風,但總算有了個能遮風擋雨、聚衆議事的地方。接着是依着山勢搭建的營房,一排排木屋如同新生的菌菇,在工匠和嘍囉手中漸漸成型。王倫下令,營房只求堅固避寒,不求美觀,省下木料人工,優先保證聚義廳和最重要的糧倉。後山一處幹燥背陰的石洞被選定爲糧倉,洞口用粗大的圓木制成柵欄門,鐵鎖鎖死,日夜由杜遷的心腹莊客輪班看守,火把徹夜不熄。
金沙灘旁,幾個懂些水性的莊客領着雇來的船匠,叮叮當當地敲打着,將幾艘擱淺的破船修修補補,又用木頭和粗索搭起了一個簡陋卻結實的碼頭雛形。幾艘勉強能用的船系在那裏,成了山寨通往外界的命脈。
然而,錢如流水般花出去。堆積如山的木石料,工匠力夫每日的工錢和嚼裹,都讓王倫眉頭深鎖。杜遷拿着賬冊,低聲道:“哥哥,錢…已用去七成了。照這架勢,營房糧倉建好,怕是剩不了多少。招兵買馬的錢糧…”
王倫深吸一口氣,目光投向山下蒼茫的水泊和更遠處隱約的州縣輪廓:“省着用!營房能睡人就行。招兵買馬…風聲先放出去!梁山泊招納四方好漢、無家可歸的漢子!管飯,給安身之所!重賞之下,必有勇夫!”
消息如同野火,在流民和走投無路的漢子們中間蔓延。起初是三三兩兩試探着上山的漢子,面黃肌瘦,眼神警惕。後來,拖家帶口的流民也多了起來。斷金亭廢墟旁,窩棚如同肮髒的蘑菇迅速蔓延。呻吟、哭泣、撕心裂肺的咳嗽日夜不絕。新立起的營房很快被填滿,山寨存糧以驚人的速度消耗。王倫不得不一次次從所剩無幾的銀箱裏摳出錢來,讓杜遷冒險下山,去更遠的集鎮高價購糧。
“哥哥…今日又有二十三人拖家帶口上山…糧…糧倉快見底了…”杜遷的聲音低沉焦慮。
王倫站在剛清出的校場空地上,望着山下點點燈火和新立起的營房輪廓,沉默如山岩。許久,才吐出一口白氣:“收!只要是條漢子,能拿得起刀槍的,都收!糧…我再想辦法!”聲音斬釘截鐵。
寒冬臘月,大雪封山。窩棚區每日都有人凍餓而死,被草草拖到後山掩埋。王倫和杜遷的碗裏,也只剩照見人影的稀薄菜湯。一個清晨,通往新營房的泥路上,一個收容不久的壯實漢子蜷縮着,早已凍僵,手裏還緊緊攥着一小塊啃了一半的、沾滿泥土的樹皮。王倫路過,腳步停頓了一瞬,臉色蒼白,眼神卻愈發冰冷堅硬。
危機終於在糧倉徹底見底的那天傍晚爆發。
“姓王的!糧食交出來!”趙大,一個早期收容的流民,仗着身強力壯,糾集了七八個餓紅眼的亡命徒,提着柴刀木棍堵在王倫面前,眼中是困獸般的瘋狂。
“趙大!糧食若有,我豈會藏私?”王倫強撐站立,聲音嘶啞。
“熬?老子熬不下去了!”趙大咆哮着,柴刀帶着風聲劈向王倫頭顱!
千鈞一發,杜遷如怒獅般撞來,用後背撞開趙大!柴刀擦過他肩胛骨,帶起一溜血花。劇痛中,杜遷鐵鉗般的手扣住趙大手腕,鉢盂大的拳頭帶着積壓的怒火和全身力量,狠狠砸在趙大面門上!
“咔嚓!”骨裂聲刺耳。趙大頭顱詭異後折,鮮血噴濺,軟軟癱倒。
杜遷滿臉是血,狀若瘋魔,拔出短刀環視嚇傻的叛亂者:“還有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