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收回目光,望向船頭破開的渾濁河水,又轉向西南——那是梁山泊的方向。眼神深處,那被科場挫敗、世態炎涼反復煎熬出的怨毒並未消散,反而如同被投入薪柴的火焰,燃燒得更加熾烈。只是此刻,這怨毒之火被一種名爲“希望”和“野心”的東西所包裹、所驅動。
“杜遷兄弟,” 王倫的聲音在風中顯得有些飄忽,卻帶着一種前所未有的力量,“看到了麼?這就是我們的本錢!柴大官人的恩義,便是你我立足梁山的基石!”
杜遷重重一拍船舷,聲如洪鍾:“王大哥!有了這些家夥什,有了這班兄弟,再加上那八百裏水泊,天王老子來了,咱也敢鬥上一鬥!梁山,是咱兄弟的了!”
王倫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目光遙遙鎖定水天相接處那隱約可見的浩渺煙波。那不再是絕望的避難所,而是他王倫——白衣秀士王倫——施展胸中塊壘、報復這無情世道的舞台!柴進的支持如同點燃野火的東風,將他心中那點卑微的存身之念,徹底燒成了燎原的權欲之火。
“加速前進!” 王倫的聲音斬釘截鐵,帶着不容置疑的決斷,“回梁山!”
漕船鼓滿風帆,在混濁的運河上劃開一道堅定的白浪,載着滿船的物資、十名剽悍的莊客,更載着一個落第書生徹底扭曲的野心和一個悍匪勃發的凶性,劈波斬浪,直向那片注定要掀起腥風血雨的八百裏水泊駛去。
濁浪排空,風帆鼓脹如滿弓。王倫獨立船頭,月白襴衫的下擺被勁風撕扯,獵獵作響。他瘦削的背影在遼闊渾濁的水天之間,渺小如一粒芥子,卻又透着一股孤注一擲的、近乎悲壯的決絕。滄州柴家莊那象征着潑天富貴與無上恩遇的輪廓,已徹底沉入身後翻騰的水霧之中,消失不見。
“王大哥,風大,進艙裏避避吧?”杜遷粗着嗓子喊道,他正指揮着幾個莊客將堆在甲板上的幾袋粟米挪進艙底,騰出更多空間。新得的樸刀在他腰間晃蕩,刀鞘撞擊皮甲,發出沉悶的聲響。
王倫恍若未聞。他的目光如同生了根,死死釘在西南方向那片水天相接的迷蒙之處。那裏,就是梁山泊。八百裏水窪,蘆葦接天,港汊縱橫如迷宮——那裏曾是他絕望中抓住的最後一塊浮木,如今,卻成了他野心的角鬥場,復仇的烽火台!
柴進那意味深長的笑容,管家柴福臨別時那句“大官人靜候佳音”的叮囑,還有船艙裏堆積如山的糧食、寒光閃閃的兵刃……這一切,不再是冰冷的饋贈,而是滾燙的烙鐵,深深燙印在他屈辱的靈魂上。他王倫,一個被科場碾碎、被世道拋棄的酸腐書生,何德何能?不過是對方棋盤上一枚尚有幾分用處的棋子罷了!
“棋子……”王倫口中無聲地咀嚼着這兩個字,一絲冰冷的、帶着血腥氣的笑意緩緩爬上他蒼白的嘴角。他下意識地撫摸着身上這件柔軟光潔的錦緞襴衫,指腹下傳來的細膩觸感,卻讓他想起舅舅那件洗得發白、袖口磨出毛邊的粗布直裰。舅舅枯槁的遺容仿佛就在眼前,那雙曾飽含期冀的眼睛,如今只剩下死寂的灰敗。
“舅舅……你看到了嗎?”王倫在心中嘶吼,怨毒的火焰在眼底瘋狂跳躍,“你教我的聖賢書,抵不過人家一句好話!你指望的清白功名,不過是狗屁!但你看,我如今有了刀!有了糧!有了人!有了地盤!這梁山,就是我王倫的功名!我要讓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官紳,那些有眼無珠的考官,那些落井下石的胥吏……統統跪在我的腳下顫抖!”
他猛地攥緊了拳頭,指節因過度用力而發出咯咯的聲響,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這痛感非但沒能平息他心頭的邪火,反而像澆了一瓢滾油,讓那名爲野心的毒焰燃燒得更加熾烈、更加扭曲。柴進的支持,非但沒有讓他生出感恩戴德的馴服,反而徹底點燃了他內心深處蟄伏的、對絕對權力的貪婪渴望!他要主宰那片水泊,他要成爲說一不二的山大王!他要讓所有踏足梁山的人,都匍匐在他王倫的意志之下!
“王大哥?”杜遷見王倫久久不語,身形在船頭搖晃,有些擔心地走了過來。
王倫緩緩轉過身。河風將他額前幾縷散亂的發絲吹起,露出下面那雙眼睛。那不再是杜遷熟悉的、時而酸腐時而憤懣的書生之眼,而是一雙被怨毒和野心徹底重塑的、冰冷幽深的眸子,如同深不見底的寒潭,閃爍着令人心悸的光芒。
“杜遷兄弟,”王倫的聲音低沉而平靜,卻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清晰地傳入杜遷和附近幾個豎起耳朵的莊客耳中,“柴大官人的恩義,如同再造。我王倫,此生不忘。”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衆人,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冰窖裏撈出來的,“但梁山,是我們的梁山!從踏上那片土地的那一刻起,你我兄弟,便要靠手中刀、心中智,去搏一個前程!任何人……” 他的聲音陡然轉厲,如同金鐵交鳴,“記住,是任何人!想要在梁山立足,都需問過我王倫手中筆,問過你杜遷兄弟掌中刀!容不得半點僭越!容不得半分威脅!”
這赤裸裸的權力宣言,帶着刺骨的寒意和森然的殺氣,讓杜遷這般的莽漢也不由得心頭一凜。他感受到王倫身上那股截然不同的氣勢,那是一種混合了書生的算計與梟雄的冷酷的、令人不安的氣息。
“王大哥放心!”杜遷下意識地挺直了腰板,拍着胸脯,甕聲應道,“俺杜遷只認你一個大哥!誰敢在梁山炸刺兒,俺第一個擰下他的腦袋!管他天王老子還是過江猛龍!” 他凶悍的眼神掃過那十名柴家莊客,帶着毫不掩飾的警告。那些莊客都是精明人,立刻抱拳肅立,齊聲道:“唯王頭領、杜頭領馬首是瞻!”
王倫微微頷首,臉上那絲冰冷的笑意加深了些許。他再次望向梁山的方向,眼神銳利如鷹隼,仿佛已穿透了浩渺煙波,看到了那座光禿禿的主峰,看到了自己高踞於聚義廳(盡管此刻尚未存在)之首,號令群雄的景象。
“傳令下去,”王倫的聲音恢復了平靜,卻帶着一種掌控一切的威儀,“全速前進!三日內,務必抵達石碣村水域!杜遷兄弟,你即刻挑選兩名熟悉水性的兄弟,乘小舟先行一步,潛入水泊,務必探清梁山主島四周水道、淺灘、可登陸之處,以及……島上可有其他強人盤踞?若有……” 他眼中寒光一閃,“摸清底細,速來回報!”
“得令!”杜遷精神一振,大聲應諾,立刻轉身去安排人手。王倫這井井有條、殺伐決斷的命令,讓他感到一種踏實的興奮。這才是做大事的樣子!
王倫重新轉過身,負手立於船頭,任憑勁風撲面。河面上,水鳥驚飛,掠過渾濁的天空。他月白的身影在巨大的漕船映襯下,依舊單薄,卻如同一杆剛剛淬火開鋒、直指蒼穹的毒槍,帶着一股破釜沉舟的戾氣,刺向那片即將被鮮血和權謀染紅的八百裏水泊。
“梁山……”他口中喃喃,聲音低得只有自己能聽見,“我王倫……來了!”